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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交融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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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大空山南部的澄泉湖奇秀独绝,当地人称为娜伊诺诺湖,是一座典型的火山地质玛珥湖。这座湖像一只盛满了清水的大碗镶嵌在地表,透过它澄清如镜的水面,可以清楚的看到湖底层叠的岩石和游动的鱼群。而在晴空下,水波交映着阳光形成滚动变幻的光影铺洒在整个湖底,与色彩斑斓的岩石纹理交融变幻,随着掠过水面的轻风拂动着,时而轻巧跳跃,时而妖娆荡漾。

弟弟的语言班就在澄泉湖畔的小学里。后勤集团与学校合作,在学校仅有的两栋楼里开辟出一间教室作为专门的语言班。班里的学生大多是小学高年级,甚至初中生,只有弟弟一人是刚入学。后勤集团聘请两位中方老师负责日文教习和学生管理,而澄泉小学里一位名叫范本爱的教师则负责带学生们熟悉日本文化、当地风俗和学校生活,以便学生们毕业后能尽快适应校园环境。因此,语言班的作息与学校一致,偶尔也会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

姐姐每天早上把弟弟送到学校后,就会急匆匆的赶往食堂。全爷爷托人在里面帮她找了一份兼职,主要是一些洗菜削皮之类的事。到中午饭点的时候她正好下班,也能带着热饭回到宿舍等父亲回来。中午两人吃过饭,她收拾了碗筷稍事休息后,便要准备出门接弟弟回来。她还在二手市场淘来一个旧电饼铛,擦洗干净后便在宿舍里偷偷做起了煎炸小菜,甚至趁有一次金桂花送来一大包煎饼,居然从她那里顺便学会了摊煎饼。每逢晚上弟弟喊饿,她便热一张煎饼,再从自己腌制的各色泡菜里选几样漂亮的切丝卷起来,再用热水烫一盒牛奶给弟弟加餐,偶尔还加个蛋,以至于弟弟逐渐养成了晚上加餐的习惯,半年来倒胖了不少。

姐姐这手煎饼卷泡菜在工人中出了名。刚开始还只是小四一脸讪笑,探头探脑的钻进门来,美其名曰找师傅来“摆两句”,然后便从怀里掏出些零食饮料之类的给弟弟放下,再旁敲侧击的找话赞美姐姐的手艺好,煎饼味道更是让人难忘。

每到这时父女俩便相视一笑,就连小四也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起来,父亲便嘱咐他想吃就过来,不要再拿东西。从此以后小四便隔三差五过来,有时甚至一次要好几个——带给腼腆的操家三兄弟,三人也喜欢吃老家风味的东西,只是不敢上来,眼巴巴的在楼下等小四,最小的文化有时甚至只吃一半,另一半留到第二天当早餐。

姐姐手艺之好,让对美食有独到眼光的全爷爷也大为赞叹。他说,这泡菜腌的刚刚好入味,咸鲜适口又不失蔬菜本来的清香。蔬菜选择的也好,一入口就知道是当季的尖货,切成丝爽脆可口不拖泥带水。再配合上煎饼杂粮香气,和这个正正好合适的厚度、韧劲,吃到嘴里层次分明,回味无穷,老子多少年都没得吃过这个正宗的菜咯!再一个,这个老坛的辣椒才是画龙点睛!一点点辣味儿,多了影响味道的平衡,少了就没了那一点儿刺激的口感,简直太安逸了!

全老二听了便开起了他的玩笑说,师傅你还是美食家哦,说的也太专业咯!全爷爷听了哼哼一笑说,你娃儿就晓得个吃,张嘴闭嘴三四十年咯,除了上面进去下面出来,就晓不得学点儿长进?就像你做活,睁眼闭眼都是做,做了这么久,学了些啥子手艺噻?哪个时候都要靠自己想自己揣摩,哪个天天能等到再个人教你?全老二一撇嘴说哎呦师傅,吃个煎饼还顺带骂我两句嗦,我晓得了嘛,以后吃煎饼多品尝,用心品尝要得不嘛,哈哈哈!

虽说父亲嘱咐小四等人不要拿东西过来,但他们仍会隔三差五买点鸡蛋牛奶,甚至米面油之类的送来。三兄弟年纪小贪玩,经常去爬山,偶尔还会从山上摘一些野生蘑菇来给姐姐做菜烧汤,有时一摘就是一大包。姐姐怕吃不完放坏了,只能做成椒盐蘑菇干分给大家吃,一时间又成了一道流行菜,这次就连对美食迟钝木讷的全老二,也偶尔撺掇三兄弟趁下过雨出去摘点菌子来给姐姐做蘑菇干。

这天父亲出门前交代姐弟俩晚饭自己吃,晚上关经理请全爷爷和他们几个老师傅在外面吃。姐姐正忙着给弟弟收拾出门的衣服,嗯了一声说要得,然后又赶忙起身对着父亲的背影喊了一句,少喝点儿哈,回来给你弄点儿菌子汤醒酒噻!父亲哈哈一笑说要得要得,摆摆手便出门了。

夜色初上,关经理抽着烟来回踱步,不时抬头往街口方向望去,他身后是商店街夜市里人气最旺的“大刀烧烤”。此时离工人们下班还有些时候,但这家店里早已坐满了人,而因为人气旺盛,店里规矩即便是提前预定也要人齐方能入场。因此作为东道主的关经理也只得提前赶来亲自排队。

关经理已站了许久,眼看店里座位被一个个占满,心下无奈,只得再点上一支烟,凝眉仰头,呆望着上方一块不大的店招上依稀可辨的“刀”字和后面冒出的阵阵浓烟。

这家店其实本名叫做“渡边烧鱼”,只因厨房的排风口藏在店招后面,而这块看着有些年代的木板早已被油烟侵蚀和雨打日晒摧残得颓败,首尾两字基本无法辨认,仅有中间二字勉强可见。而日文中的“边”字写作“辺”,因此诺大一块招牌上,便只剩“刀烧”二字。但这反而增加了店名的辨识度,只因初来岛上的工人们被这里量大实惠的菜品和浓郁辛辣的口味吸引,口口相传中要推荐这家店时,在既不知道路名更不认得假名的情况下,只得按照大体方位描述,然后让对方寻找一个门口高悬的“刀”字!而谬传之下的店名恰巧又极为上口,以至于即便人们知道了他的本名,也依旧称呼这家熟悉的小店作“大刀烧烤”。

“关经理,久等了噻!”全爷爷的声音让正在出神的关经理猛地惊醒。他一回头便看见全爷爷笑盈盈的给他递上一支烟,身后站着面带歉笑的父亲和一脸不屑的全老二,旁边几位老师傅也笑呵呵地冲他点头。

“实在是对不住,仓库的娃儿新来的,搞不清楚状况,收料的时候耽搁了半天,天黑了才盘清楚,实在不好意思!”不等他说话,全爷爷已经把火递上来。

关经理赶忙低头接过,猛吸两口,喷出一口烟气才笑呵呵的摆摆手说,哪里哪里,你老师傅带队我才放心,不晚,我这不也才来!

说着他拉开移门,冲着里面点了点头说了句“斯米马赛”,然后又一通比划。厨房里站着的店主应了一声,手中忙碌着显然顾不上接待,便冲堂下一个小学生样子的小男孩喊了两句,小男孩便笑盈盈的跑过来对关经理又是鞠躬又是点头。

只见他恭敬的双手捧出一个平板递给关经理,然后又拿起挂在腰上的手机,对着说了几句话,再展示给关经理看。关经理看后点点头,也对着手机说了几句给小男孩看。两人这样来回几次后,关经理终于满意的连说几个“阿里嘎多”,还冲他竖了下大拇指,小男孩便一脸笑容的接过手机,深鞠一躬后转身回去忙活了。

关经理笑呵呵的捧着平板过来对全爷爷说:“老师傅,今天你可赶上了,有口福!刚那小子说今天的马肠特别好,新鲜又肥嘟儿的!上午才下的船!我已经给说了,这好东西咱可不能浪费,得两吃!先整个你最喜欢的锅,咱咕嘟着喝点儿,再烤上一把肥马肠,那撒点孜然芝麻粒儿啥的,不得美死呀哈哈!”

“那我就先谢谢你咯老关,今天要让你破费了嗦!”全爷爷也笑呵呵的说。

“看你这说的,这有啥,这不应该的么!要不是你们几个老师傅在这儿顶着,咱这段上的项目也不可能这么顺。现在这进度款下来了,我还不得表示表示!”关经理说着笑咪咪看向身后众人,几位老师傅除了全老二都笑着不住点头。

“那你来呗?今天反正都是我的,你放开整!”关经理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怀里的平板。

“哎呀呀呀,算逑算逑,”全爷爷一仰头笑着说,“你还不晓得我,哪个受得了这个麻烦,手机都耍不清爽的人。还是你来,你来嘛,听你的!你关经理今天请客,哪个都晓得肯定不得拉稀摆带!”

关经理也仰头哈哈一笑说道:“那行,既然老师傅你这么信任我,那今晚我安排,我来安排好不好!”说着便在平板上点起菜来。

这时刚刚的小男孩一拉门出来,对着关经理先鞠一躬,然后拿出手机两人又交流了起来。片刻后关经理猛然拍手一笑,然后双手冲着小孩竖起了大拇指,嘴里还“呦西”、“阿里嘎多”的说个不住。小男孩也露出喜悦之色,伸手迎众人进去。关经理则冲着外面几人一摆手,众人便鱼贯而入。

“以拉夏伊马——斯”。柜台后的店主虽然忙的满脸是汗,也依然笑盈盈的跟众人打招呼,他身后背身备菜的小哥也转过头打了招呼便继续低头忙碌。

不大的店面几乎全是餐位,细细数来竟也有大小十几张桌子,而厨房却只有紧凑的一角,里面的两人几乎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然而两人在滚油烈火的包围中各司其职稳如泰山,腾挪转身胜似闲庭信步,割宰烹烧贯如行云流水,丝毫不见任何停顿磕碰,也感受不到半分局促窄小。

众人跟着小孩穿过嘈杂的大厅,转了几个弯便从后门出来,一抬头居然是隔壁渔市上货的后巷。此时各店铺已经打烊关门,巷口墙灯下两张并起的折叠桌和几把椅子早已摆好,上面整齐的摆放着精致的碗碟和调料盒。小男孩笑盈盈的引几人坐下后,接过平板再次向众人连鞠几躬,便转身走了。

关经理坐下活动了下肩膀,扶着腰略带得意说:“咋样,这小孩还挺机灵吧!这家老会做生意了!上来就跟我说见过我,眼熟,知道我要请客,坐屋里抽烟也不方便还得出来,就给咱直接安排到这了!”

“要得嘛,老子们也就喜欢这个样子!里头嘛闷,老子们吃到也不安逸。这儿是块宝地嗦,大家也放得开。怪不得这家生意好,还是有头脑噻!”全爷爷也四下环顾点头说道,然后又要递烟给关经理。关经理赶忙站起来推回去,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烟一支支散给众人。

说话间只见厨房的小哥戴着隔热手套端着一个砂锅小心翼翼的走来,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小男孩迅速跑上前来,将手中提着的卡式炉摆在桌子当中。他熟练的咔咔几声点起了火,身后的小哥正好走到,将砂锅稳稳的放在了上面。二人笑着鞠一躬便回去了。

关经理和众位师傅也不客气,本就劳作一天腹中饥饿,便纷纷下箸开动。小男孩儿也来回跑了几趟,搬来两大桶啤酒和几个冰镇的杯子,没一会菜也都齐备了,几人便开怀畅饮起来。

第二节

“关经理,敬你一杯!上头的事情嘞,承蒙你照顾,我们几个干起活来也轻省,没得那么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情。”

酒过三巡,桌上气氛也轻松了下来,大家或提杯相嘱,或三两谈笑。全爷爷也举起酒杯敬向关经理。

“哎——”关经理长长的哎了一声,赶忙右手扶起全爷爷的酒杯,左手拿起自己的杯子矮下半截与全爷爷一碰,“老师傅你这么说可见外了!咱们处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这人你也知道,从来不扯那没用的犊子,上面的事儿有我,下面的事你们来,咱们分工明确,把活干好了大家都好!”说着他又拍着自己的胸脯,“咱这段上,上面有我,你放心!下面有你老师傅,我是一百个放心!我干了,老师傅你随意啊!”说着关经理一仰头,满杯的啤酒竟然一饮而尽!

众人看到关经理如此豪气,纷纷叫好,唯独全老二撇过头去抽烟不语。全爷爷却只喝了一小半便放下酒杯,显然有些吃力。关经理连忙给他递了一支烟,让他随量喝,慢慢来。

这时父亲也端着酒杯欠身敬向关经理说:“关经理,我也敬你!老师傅说你给娃儿上学,还有妹娃儿食堂的工作上都帮了大忙。我嘞,不太会说话,以后肯定好好干,这个你放心!”关经理赶忙也站起来说:“不提这些啊老孟,都自己人,提这些可见外了……”父亲酒量不佳,已有几分醉意,打断关经理,握着他的手又说:“今天借你的酒我就表示一下感谢,以后我老孟肯定好好干,你一百个放心,我干了!”说完便端起酒杯咕嘟咕嘟的喝着,还洒了一些在脖子上。关经理端着酒杯看他喝完,叫了一声好,才端起自己的杯子再次一饮而尽,两人相互拍了拍胳膊便坐下。

几位师傅看到此处也来了兴致,除了全老二自斟自饮,其他人纷纷提酒,一个个敬向关经理。关经理看情况不对,赶忙哈哈笑着说咋的,这是要车轮战啊,那这样吧,今天都高兴,我来打一圈给咱们开个张,完了大家再随量喝,好不好?说着撸起袖子便要猜拳行令。

“孟大哥!这么巧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父亲转头一看,一个黑色高大的背影挡住了身后的壁灯,影子投下来完全罩住了眼前的桌子,众人也纷纷抬头看去。

“哎呀,太巧了嘛!咋个是你嗦老张!”父亲眯起眼端详片刻才认出是张大有,赶忙起身握着他的手,“屋头都好嗦?弟妹和娃儿们都好嗦?”说着他便拿出烟要发给老张,老张赶忙拦住他,掏出自己的烟发给父亲和桌上众人,也挨个点头打了招呼。两人寒暄一番后,张大有说不便打扰,让父亲和众人慢慢吃,自己便和身后两人一起坐在了不远处的另一张桌上。父亲这才看见,原来老张身后还跟着汤帅和侯玉峰二人。

这时小男孩儿也跑了过来,招呼老张一桌点菜。只见侯玉峰拿着平板,一边操作着一边和小男孩儿用日语交流,他故意提高音量要对面众人听到,还不时指指这边桌上的菜。

关经理见状调侃父亲道:“可以啊老孟,没看出来啊,还认识日本朋友啊,你这搞技术的也整的挺国际范儿啊!”

父亲嘿嘿一笑,便把如何认识金桂花,到他们一起上岛,遇到老张和侯玉峰等事说给了众人。众人听到牛虎二兄弟如何闯祸时哈哈大笑,而在得知老张和金桂花的身世遭遇后,有的沉默不语,有的摇头唏嘘。

这时老张三人端着酒杯走过来,众人也纷纷起身。

“孟大哥是我张大有的恩人,”老张开口说道,父亲赶忙连连摆手摇头说没有没有,不是不是,老张却拉住他端着酒杯继续说,“只要是孟哥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孟哥有事我绝不推辞,孟哥的朋友有事,我更不会推辞!今天跟各位有缘幸会,没啥准备,我就聊表诚意敬各位,我干了,大家随意!”

老张说罢便要饮,却被关经理冷不丁的一句话拦住:“那你大恩人在这,你不得敬个三杯啊,一杯咋行啊,是吧?”说着他还冲着父亲挤了挤眼。

父亲赶忙又冲着关经理摆手摇头嘿嘿傻笑,谁知老张不动声色,眼也未抬便说了句,没错,我就是来敬三杯的。说罢他就将自己和身后二人手中的三杯酒一扫而尽,豪气干云。喝完最后一杯,他才把酒杯往下一空,然后直直盯住关经理。

众人见他毫不迟疑一口气干了三大杯,纷纷鼓掌喝彩。关经理也不禁露出钦佩的神色,端起酒杯送到老张眼前说:“好啊!兄弟,不熊!不熊啊!是老爷们儿!我陪你一个!”说罢也一仰头干了一满杯,然后炫着空杯打了个大嗝。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老张随后再次给众人散了一圈烟,便回桌坐下了。

不时酒酣,桌上众人早已放浪形骸,有的撩起衣服露出肚子,有的脱了鞋踩在凳子上,有的卷起裤腿赤膊上阵,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大呼小叫猜拳碰盏。全爷爷是几人中喝的最少也最克制的,他等关经理得空,便拉着自己的凳子朝他身边靠了靠,低头凑过去。

关经理觉全爷爷有话说,便低下身来。只听他压低声音说道:“老关,你就莫得再装咯,你给老子交个底嗦,是不是有啥子任务要下来?”关经理神色微微一变,起身略带诧异的看着全爷爷嘟囔着:“没,没事啊,没有……”

全爷爷嗨了一声扭头一笑,扶着他的肩又把他拉了回来,继续小声说道:“你莫再扯谎,老子早都看出来了。”他吸了一口烟,“这段时间,隔壁几个段上的经理挨个下去做工作,老子们又不是看不到,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嗦?再说你,我们两个算下来认识了七八年了嗦,就算莫得交情,也有得交道,到哪里不是我们两个搭班子?你啥子样子,我还不晓得噻?”他用夹着烟的二指扫了一遍满桌狼藉,“尾款下来也见不得你这个样子请客,更莫得说进度款了嗦!我记得好多年前嘛,我们在青海打隧道那一次……”

“哎对对对,山丹隧道嘛,哎呀妈呀那谁能忘,摊上一个那样的项目也真是上辈子造的孽!”关经理搂着全爷爷的肩膀,往昔的峥嵘岁月令他热血上涌,不由得提起酒杯和全爷爷一碰,饮下一大口接着说道:“那一年半的项目,要不是咱们老哥儿几个给力,那绝对照着三年干下去了,你说是不?”关经理说着一仰头干了杯中酒,全爷爷却分毫不动。关经理扭回身接着啤酒一边又说着:“那家,一天一个情况,一百多米一个地形!光那盾机的电箱烧了多少回,咱都数不清了吧!哈哈哈!哎你记得不?”他转过身来双眼放光,“那不是过年咱回不去么,项目上直接让那边儿藏民赶了十几个小绵羊过来给咱们现杀现做。哎呀妈呀我跟你说,那可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羊肉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可后悔了妈的!那天就给你们几个灌醉了,不然我跟你说我一口都不喝我就可劲儿造那羊肉!”

“就是嘛哈哈,老子要说的就是那一遭!”全爷爷也眯起眼睛笑呵呵的说,“那天晚上,你个龟儿子把你从老家拿来的那个啥子酒……”

“大红高嘛!”关经理一拍大腿,“那可不都是俺们老家自己酿的纯高粱散喽子么,度数高还不上头!这酒现在你可难找咯……”

“哎对头对头!”全爷爷哈哈一笑说道,“我记得你带上来一箱,平时嘛抠抠索索一个人躲起,瓶盖盖儿里头一口一口抿到喝。结果那天来,一箱全拿出来了嘛,一下子就喝光了!”

“那可不咋滴,大过年的高兴啊,再说咱老哥儿几个辛苦了一年多……”关经理端起酒正要喝,却被全爷爷一把按住。

只见全爷爷脸色一变,瞥了眼旁边正喝酒划拳的众人,压着声音说道:“你少跟老子耍滑头,老婆子吃鞋底,扯你龟儿子的狗屁!那次喝完酒,大年初一就过来跟老子们说要赶进度,三班倒,人手够也就算了,人手不够倒个锤子!那么冷的天,老子睡觉裤子都不敢脱,被窝还没暖就又要顶风冒雪往项目上走。日你妈风吹的老子眼都睁不开,脸上晓不得打过来的是雪还是石头,刀割一样地,三条毛裤穿到还是一样冻伤逑!老子哪里是日你妈加班哦,那就是豁命噻!今天你龟儿子这个叫做啥子?”

只听全爷爷一字一顿的说道:“故技重施!”关经理只觉得手腕被钳的疼痛欲裂,然而他却咬着牙尽量不显露出来。

“日你妈和当年一摸一样,那些瓜娃子们莫得经历好哄,老子可不是一顿酒就能对付的咯!”全爷爷扫了一眼旁边继续说道,“今天你要是不交个底出来,到时候下通知,不要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哎呀呀操!”关经理终于吃不住疼,双手一挣甩开了全爷爷的手,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旁边众人也一惊,纷纷看过来,只见全爷爷不慌不忙扶起酒杯,呵呵笑着转过头冲大家说,关经理喝多了嘛!

关经理却猛一抬头,瞪圆双眼冲着全爷爷恶狠狠说:“谁他妈喝多了!老子今天他妈喝趴下也喝不多!哈哈哈!”他瞬间又换上一副笑脸,一边甩着手上的酒,一边对众人摆摆手说,你们喝啊,玩儿啊,都看我干啥啊哈哈。

众人这才放心,又转回身去各自喝酒。

全爷爷看着咧着嘴俯身揉着手腕的关经理,也自觉刚才有些失了分寸,低头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装犊子了。”关经理吸了两口烟,直起身子正视全爷爷。“北边进度眼看落下了,上面安排咱这边支援,”说话间,他鼻孔和嘴里呼出长长的几道烟气,“你准备下,最晚月底,安排两个班组过去,正式通知过两天就下。”说完他把烟头按在了湿漉漉的桌面上,补了一句“待遇不变。”

“哈哈哈哈……”全爷爷向后仰头大笑了出来,“老子谢谢你咯,好一个待遇不变嗦!”

“那咋的?还给你升职加薪呗?让你拿总工、项目经理的年薪呗?”关经理面带凶相的看着全爷爷,“你们在哪干不是一样干,再说北边也是咱们的人,吃住条件都一样,该加班就算加班,费用肯定一分不少你!”

“老子不是跟你扯啥子待遇费用!要是费用不到位,老子们也不会在这儿干到今天!”全爷爷二指戳了几下桌面,桌上的酒杯和碗碟全都颤抖了起来。“关键是你这个进度怎么安排?你嘴里说个加班,轻轻松松,下面的人嘞?你不考虑一下子吗?你看咱们南边儿上,现在已经吃紧得很咯,老子们哪个不是早出晚归,已经在抢工赶进度,你再抽人出去,这边儿还要不要?”全爷爷吸了口烟,停顿了下接着说道:“再一个,抽人过去,在那边人生地不熟,新来的和尚挑全庙的水,在哪里都是这个样子,哪个愿意去?这些人都是老子一手带出来的,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么得二条路!”全爷爷说完便把烟头在地上一抹,盘起二郎腿扭头看着远处。

“你这咋还耍上小孩子脾气了呢……”关经理又气又笑,端起两人的酒杯碰了一下,把一杯递给全爷爷。“这不是才找你,跟你通气儿商量么!你又不是小孩儿,说不去就不去,到时候通知下来咋整,临时菜雹哧,点兵点将啊?那还不是得提前安排好,规划好嘛!”

全爷爷接过酒杯,低头长叹一声,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关经理看他没有喝,自己也放下杯子。

“老子当年是超生,为了上户口把年龄改小,现在真正算起,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干不动咯……”全爷爷又叹了一口气,:“本来想着这段干完就不干了,回老家种菜去了噻,还操那份心,累逑的不得行。现在这个样子看,恐怕这条老命日你妈要交代到这儿了嗦!”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哈哈……无非就是累点儿,”关经理一扭头笑道,“再说了你老师傅也不亲自下场,这不都是徒子徒孙么,还能累着你?再不行的话……”关经理凑近全爷爷,悄悄地说:“你看谁不顺眼,指定他们过去就得了呗,咱这片儿上还是咱俩搭班子,老朋友了有啥事儿还能互相照应……”

全爷爷一摆手打断他,“老子才干不得那些个没得屁眼儿的事!本来就是要退休的人了嗦,人家喊我师傅长师傅短,喊了多少年,我这一辈子最后点儿德行也不可能拐在这点儿屁事上,唉……”全爷爷微微欠身长出一口气,“命啊,这个就是命啊……”

“那咋的,你意思你老师傅要亲自带队过去啊?”关经理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看全爷爷,又看了看旁边,“那你亲自带队过去也行,这边你可得给我留个哏啾的人啊,你这帮徒弟啊,我可收拾不住……”说着他赶紧又给全爷爷奉上一支烟。

“那老子可就管逑不得了,到时候老子在北边儿,这里嘞,你自己自求多福!”说着全爷爷一扶大腿站了起来,冲旁边一声吆喝,招呼大家回家。

“哎别别别……老师傅……要不你这几天再和他们商量商量呗……”关经理捧着香烟一脸尴尬的冲全爷爷的背影喊道。

第三节

“师傅,老关那龟儿子真的是这么说的噻?”全老二从碗里夹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看向全爷爷。只见他四周烟气缭绕,眯起双眼仿佛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轻轻点了点头。

“那照我说,老子们就不去,能咋个?”全老二看向四周众人。只见父女俩这间小房间里,围桌而坐的几位老师傅们纷纷沉默,低头不语。姐姐远远的坐在外面,看着弟弟在平板上做作业,她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凝重,悬着心听着旁边桌上的对话。

“哎呀你们几个就是胆子太小了!”全老二见大家不说话,沉不住气大声吆喝起来,“反正老子们合同里写清楚的就在这个地方,现在要换地方,肯定要签新合同的嗦!现在啥子时代咯,文明社会法治道德,都要讲一下子的嗦!到时候老子们就不签字,看龟儿子们能咋个!”

他斜眼瞄了一眼全爷爷,见他毫无反应依旧盯着前方吞云吐雾,便更加放肆的说起来:“跟你们说,老子其实都听说了!北边的工程难度大,特别是桩基、土方和结构这些,那些人早都开始三班倒加班咯,而且就这个样子还干不赢!后来几个土方桩基的头头儿,联合起来抗工了嗦!说再这个样子干下去,钱恐怕就不是打到卡上,是要日你妈烧到坟头上了嗦!”他越说越有劲,提起酒杯嗞的一声抿下一口,抓起几颗花生米塞进嘴里,看着父亲说:“老孟,你也晓得的嗦?你不是有认得的那个老张在北边吗,应该也听说了嗦?”

父亲点点头说,确实也听说了,上次在大刀那边不是碰到了嘛,我过去也坐了一会儿,摆了两句,确实听到那边不太顺。

旁边几位老师傅们听到父亲如此说,七嘴八舌让他讲讲那天听到的事情。父亲只得把那天从张大有处听到的如数说来。

原本前两年大疫之下,设备、材料和人员就难以到位,让项目从一开始就已落后于计划进度,再加上对施工难度的预估不足,便导致阶段验收没通过。而上次老张三人去大刀喝酒,一方面也是为了排解拿不到钱的苦闷。

“难归难,做就对了嗦,抗工是咋个意思嘞?”一个老师傅问到。

父亲点点头继续说道,主要还是桩基和土方的人。原来为了赶项目进度,上面要求三班倒连续作业,这原本对做惯工程的师傅们都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然而谁知工程设计大大低估了现场地质情况的复杂程度——地表下不光有沙质土,还有坚硬的玄武岩和贝类凝结成的岩石,层层叠叠混在一起,甚至还出现了六棱岩柱。桩机经常面临打一段就要换钻头的情况,一不小心就卡井甚至掉钻——这就极大的拖延了施工进度。然而上面非但不去了解实际情况,反而规定,如果出现因为设备使用不当导致进度拖延就要罚款。几个带头的老师傅们没办法,只得自己睡在现场,让徒弟们三班倒,遇到情况随时叫醒师傅们排查处理。然而即便如此,任凭几位师傅们在现场睡了两个多月,最终也没通过阶段验收,上面因此便要罚款,下面师傅们一气之下也就开始抗工。

“也是难做哦,这种事情哪个遇到都要抓脑壳儿。”全老二摇着头说,“再一个,老子还听说那边的日本监理,龟儿子坏逑得很,日你妈吃拿卡要……哎不过这个话儿说回来,咱们这边还是好一些嗦?没得听到过啥子这个样子的事情。”全老二又自顾自的点头说道。

“你个瓜娃子,哪个吃也吃不到你头上嗦!”全爷爷终于开口说话,众人便齐齐的看向他。“那还不是上面顶起,下面的人才好干活!这些个事情都是关经理应付着的,你娃儿就晓得看自己屁股底下那么大点儿地方,也不晓得抬头看哈儿嗦!”全爷爷熄灭了烟头换了个姿势舒展了一下又说道:“不过我听他说,咱们这儿这个小林还算仁义,我也打过几次交道,还是好相处的。”

“哎呀师傅,你说这些个有啥子用嘛!”全老二有些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现在老子们几个咋个说?我们都听你的嗦!只要你老人家一声令下,老子们明天就不上工了!”说罢他四下看了看,几位老师傅都低头不作声,更不敢附和他。

“哼哼,你个龟儿子又鬼扯!”全爷爷似乎是被气笑了,扭头瞥了一眼全老二接着说:“你不上工,不上工你吃啥子,喝啥子?你不上工那还不如从那个山头头儿上跳下来算逑!”说着他扬手指了指窗外黑洞洞的大空山。

“唉……”全爷爷点上一支烟长叹一口气,“老子活这么大,就学会一个道理,莫得用小指头扳到人家大腿。我们现在吃人家这碗饭,闹起来,两家都不好过,但是总归还是自己吃亏多……在人家屋头下面啊,该低头时要低头……”他转过来正色看着下面几位埋头不语的师傅们说道:“我想好了,还是按关经理说的,准备起嘛。”

“那……那……叫哪个过去嘞?”其中一位师傅低声问了句。

“我去嘛老师傅!”父亲抬头看着全爷爷,坚定的说道:“我带小四几个过去嘛!我从到这儿就跟到你,你给娃儿们还有我都帮了不少忙。这个时候你有难处,我这个人也不晓得咋个说,我就晓得我不去的话,自己心头不踏实噻……”

全爷爷笑着点点头,舒了一口气说道:“老孟啊,你也是个有情义的人,我没得看错人!”他顿了顿,吸了一口烟,“但是嘞,讲话讲到这下儿,这里面哪个都好去,就你不好去。”他伸手拦住正要开口的父亲,继续又说:“你看,娃儿要上学,你又照顾不到。这头儿嘞,妹娃儿也刚好稳当下来,还能照顾到弟娃儿和你,所以你再不要打翻翻儿咯!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头,好好看娃儿读书,你是最不容易的嗦!再说了,你们家这么样儿就出了一个留洋的娃娃儿,是不是祖坟冒青烟嘛!”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然而弟弟却走过来严肃的看着全爷爷说:“全爷爷全爷爷,你带我去嘛,我不想读书了,这个我一点儿都认不到,好难哦!”

“啥子嘛,哪个还能难倒你嗦?你个瓜娃子!”全爷爷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摸着他的头说:“你这么聪明,要好生用功,莫得叫你老子丢人,晓得不嘛?”

姐姐这时赶紧拉回弟弟,笑着对全爷爷说,这娃儿学日语吃力的很,整天和我说学不会看不懂,闹着说不学了。

全爷爷却一摆手说:“哎呀这些个小日本儿的圈圈拐拐的字,老子看了脑壳儿都大咯,怪不得娃儿学的慢。莫得事,我看人从来不错,娃儿聪明,脑壳儿绝对够用,多练就好了嘛,莫得事莫得事!”

说着他又转过来看着众人,只见除了父亲和全老二抬头和他眼光相接,其他人或低头不语,或看着别处抽着烟。全爷爷这时目光转向全老二,全老二自知是何用意,嘿嘿笑着说,全爷爷,你老人家莫看我,你是大人,我是小人,你叫我去就去嘛,打个招呼的事,莫得再说教老子了,老子怕了嘛哈哈。老子早就晓得了你要老子去,去就去嘛,老子就一个要求!

“你狗日的龟儿子学精了嗦,啥子要求?”全爷爷鼻子里哼的一笑问道。

“那个大刀烧烤的肠旺儿太安逸了嘛,你带我再去吃一次嘛!哎对了,再把文明几个叫到起嗦,那几个龟儿子求了老子也不是一两天了噻!”

“哈哈好嘛好嘛,你个龟儿子就晓得吃,有一天你娃儿要坏在你这个嘴上!”全爷爷终于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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