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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交融 (第2/2页)

他抖擞了精神坐直身体,对下面几位师傅吆喝了一声说道:“哎!你们几个,把头抬起嗦!老子出门仗义第一,从不为难旁人!今天就说定了,两个班组,全老二算一个,老子自己带一个!”说着他眼光扫向对面几人,“你们几个每人从组里抽一个人出来,老子亲自带,这就够了嗦!但是,不管你们喊到哪个过来,都跟他说,是我看上他了,指名道姓点到他,喊他过来的!这样你们这些个当师傅的也不为难,好嘛,就这个样子嗦!”

众人听到他如此说,真是松了一口气,点着头互相说笑起来。

“但是嘞,这边上,你们也给老子撑起!莫得给老子丢人!”全爷爷大声说着。

“没得问题!你放心吧!老师傅你放心!”下面众人纷纷点头保证。

“那就说好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老孟你就带好队伍!关经理那边我都说好了噻!等老子回来了,要是看到哪个给老子拉稀摆带,老子可翻脸不认人!”

“老师傅,我……我不得行……”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命搞的有些惶恐,正要说话却被全爷爷再次按住。

“老孟你牵头莫得问题,老子从来不会看错人!你不管是人品,资历,技术,在这些人里头都是第一等的,你扯旗,大家肯定都没得话说。”说着他看向众人,只见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关经理那边我去打招呼,明天就带你去交接。这个人嘛,滑头是滑头,人也是个好人。但是也怪不到他,在那个位置上,不滑头也做不好,你慢慢相处就晓得了。”

“那……我……”父亲还是有些迟疑。全爷爷哈哈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哎呀莫得想那些个七七八八的了噻,咋个都是个干,也就是以后你多操点儿心,多喝两顿酒,多见识几个龟儿子王八蛋,就学会了噻!哈哈哈!”

说罢众人也大笑了起来。

“哎呦,全爷爷,师傅,几位师傅,啥子事情这么高兴噻!”只见小四提着一个袋子探头探脑推门进来。

“你娃儿是不是又来套妹娃儿的卷饼吃嗦?”了却心头一件大事,全爷爷显然心情大好,开起了小四的玩笑。

“哎呦全爷爷,哪个都逃不出你老人家的法眼嗦。”小四笑咪咪的说,“但是今天我可是送东西来的嗦!”小四说着把袋子递给全爷爷,说道:“弟娃儿不是说,这段时间肠胃不好,拉肚子嗦,大姐跟我说的,吃药也用处不大。”

“就是嘛,隔三差五就拉肚子嘛。他们学校医院看了,医院也去化验了,都说没得问题,可能就是啥子,菌群咋个失调。”姐姐也点头说着。

“哎呀那些个庸医瓜娃子,书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全爷爷嗨嗨一笑说道,“这个就是换水土嘛,再一个娃儿长身体时候也有拉肚子的,吃啥子药嗦!”他从袋子里抓出几片叶子和绿豆大小的黑色颗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略带惊奇的看着小四说:“你娃儿可以哦,哪个也晓得这个土办法的嗦?”

“全爷爷你老人家也太厉害咯,这个样子就晓得是啥子了嗦?不过嘛,我哪里晓得这些办法,也是大姐教我的嗦。”小四笑着看向姐姐。

“我也不晓得嘛,前几天和老家的嬢嬢打电话,说起弟娃儿拉肚子,她就跟我说,有没得黄檗,弄点儿叶子果子,焙干了泡水喝,是咱们的土办法嘛!”姐姐笑着说。

“是嗦!”全爷爷笑着说,“老子也多少年没得见过这个办法了嗦。”说着他俯身看看正在玩平板的弟弟,笑着调侃道:“你娃儿可以哦,土娃儿就要用土法儿,让你姐姐给你熬点水喝了,你就安逸了嗦!”

“好了嘛!”全爷爷一拍大腿起身,“那就这么说好了嗦!老子先去项目上了,晚上加了筋的模子打灰,老子要去盯到,你们也早点儿睡嘛!”

众人也都起身散去,小四帮着姐姐收拾了桌椅,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姐姐抿嘴一笑,便对父亲说,我和小四去全爷爷那边看下啊,等会就回来,那个黄檗你莫动,我来了给弟娃儿做。

父亲笑笑摆摆手说你莫管了去耍吧,早点儿回来嘛!两人答应一声,嬉笑着出门去了。

第四节

“哇——你们几个好安逸哇!开餐会了噻!”小四带姐姐来到全爷爷宿舍楼最顶角的一间屋子。她一推门便看到当中一个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火炉和几个一次性打包盒,操家三兄弟围桌而坐,旁边地下还摆着啤酒饮料罐头瓜子等物。

这间宿舍因为在顶楼最西边,每天日照西晒,冬冷夏热,没人愿意住,所以平时作为仓库,来存放一些工人们宿舍里放不下的大件行李箱。这几天工程上的人陆续赶去北部支援,因此这间屋子也空荡了许多,否则三兄弟也不可能摆的开这许多东西。

“哇——见手青哦!好东西噻!哎,你们几个可当心点儿嘛,这个东西还是要烧熟了吃的嗦!”姐姐刚一进门就被三兄弟让着坐到中间,看到了桌上的野菌子。

老大知识拿出一瓶饮料在床头咔的一磕,打开了盖子递到姐姐手里。小四也提了把小板凳坐在旁边,自己从桌下拿出一罐啤酒,哧的一声拉开拉环,毫不客气的咕嘟咕嘟大口喝了一通。

“你们几个好会耍哦!”姐姐一边吃着老二学问从烤炉上拿下来的烤串,一边笑嘻嘻的四下打量着说道,“咋个找得到这个地方的嗦?还扯起烧烤了嘛,这个也太专业嗦,长……长啥子……炭……”她看着脚下一个方正的纸盒子上面的几个字问道。

“长备炭!”最小的文化接话说道,“这个是繁体的‘备’字嘛,刘备的备。”文化貌似正在变声发育期,一张嘴就是老鸭子一样矮哑声音,也正因如此,他才从刚来时候的小话唠,变得现在这样羞于讲话。

“你娃儿可以嗦!怪不得叫文化,你娃儿三兄弟里头最有文化嗦,繁体字都认得到嗦!”小四嗑着瓜子调侃道。

“你给老子爬起!”文化白了他一眼,“老子耍三国游戏的嗦,里头有繁体字,认得到刘备嘛!”说着他从桌下拎起一罐啤酒也咕嘟喝了一口,但显然他有些不适应啤酒的气感,在嘴里憋了好一会才一口口慢慢咽下去。

“哎哎,你娃儿才好多年纪,会不会喝酒的嗦?”姐姐笑着假意嗔怒问老三,再看看桌上几人,“你们几个这个样子,就不怕你们师傅和全爷爷看到嗦?”

“哎呀没得事,老子们反正后天就走了噻,明天全爷爷给老子们放假,再说又拿到钱,吃喝耍一下子嘛也不是啥子大事……”老大知识一边说,一边从大碗里夹了几片菌子到姐姐碗里,“这个还是我和老三昨天上山摘到的嘛。日本人瓜娃子晓不得吃这么好的东西,山上多的很。你放心,已经煮了十几分钟咯,肯定熟透了嘛!就是可惜没得点儿折耳根再拌一下子。”

“哎对了?那个黄檗对不对吗?”老大抬头问姐姐。

“对头对头,全爷爷也看过了,也说是对的!”姐姐嚼着菌子,忙从碗里抬起头,笑盈盈地说。

“我就说噻!”老大知识站起来在文化头上拍了几下,老三文化也不甘示弱,隔着中间埋头烧烤的老二学问挥着手臂反击。老二终于耐不住,把两人一把架开说:“打……打……打个锤子,看,看……到,到起……老子老子……的……炉炉炉子!”

老大哈哈一笑坐下,对着老三说:“老子就是火眼金睛,给你说了嘛老子小的时候经常喝,你瓜娃子就是要跟老子板起,硬要使到啥子瓜娃子安屁屁(app)才认得到,结果还不是认错咯!你那个瓜娃子手机,捧起耍三国嘛还要得,认到树哪怕还是差了一点儿……”说着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文化则一脸不忿,撅着嘴在一边生闷气。老二嘴里嬉笑一声,拍了他一把,让他别生气了,然后从炉子上拿下一把烤串分给众人。他递烤串给姐姐时,依旧低着眼不敢和她对视。

“那个……你们早就晓得自己要走了嗦?”姐姐接过烤串,小声地问。她又看看旁边的小四,然而小四却装模作样只顾低头吃串喝酒,假装没看到姐姐的眼神。

“对头嘛,我师傅那个人,你还不晓得?”老大摆了下手大大咧咧的说道,“刀子嘴豆腐心!那晚上,他早都听到全爷爷和关经理说啥子了。”他一口吞下一整串鸡肉,看着签子自顾自的说了句狗日的串串咋个也这么少的嗦,然后又抬头继续说道:“他跟到全爷爷好多年了嗦,也是老家一起出来的,遇到这种事情,他晓得自己要是不出头,那让全爷爷咋个办?所以早都跟我们几个说好了噻!”他把手里玩弄折成几段的木签扔到烤炉的木炭上,却被老二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只见老二用筷子迅速把刚燃起的签子夹出来踩灭,又指了指烤炉和脚下的炭箱,“无……烟烟……炭!贵得很很……莫给给老子糟……糟蹋了!龟……儿子!”

“哈哈哈!”老大爽朗的一笑,咕嘟一气喝完了剩下的酒,又拿出一罐打开。他动作太猛,啤酒泡沫一下涌了出来。他连忙把嘴搭在罐口,吮吸了好一会,才用袖子擦着下巴慢慢说道:“老子们三个到哪里都是吃喝耍,跟到师傅和全爷爷,老子们也安逸,莫得问题。就是可惜,怕是再吃不到大姐你做的菜了嘛!”

只见老大不等姐姐回话,便学着大人的样子端起酒杯伸到桌前说:“来嘛来嘛!大家干杯嘛!虽然老子们以后就不在这里了,但是嘞,大家友谊长存!以后我们一家就是兄弟姐妹,大姐你和弟娃儿有啥子事情,老子们一个电话就冲过来!来干干干!”

说着大家便都站起来碰杯。兄弟三人好像逞能一样,都喝干了自己罐里的酒,搞的喝到一半就停下的小四也不好意思,又接着干了剩下的。姐姐则喝了一大口饮料,只觉得冰凉的气体扎得她从舌头到胃里都是麻麻的。喝完后大家都坐下,只有老三文化还站在那里,老大有些奇怪的问他,咋个嘛,坐下嘛?

“喝猛了嘛,撑……”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了句,几人哈哈大笑。

姐姐也笑着站起来,绕到他背后摩挲了几下,只见他挺了两下身子,嗝嗝两声打出两个大嗝,然后便转过头嘿嘿笑着对姐姐说,谢谢大姐,好多了。然后不等姐姐坐下,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说,山上拾的,给你嗦。

姐姐愣了一下,仔细端详起了手中这块石头。只见它通体黢黑如墨,但四周薄边处却淡淡透光,仿佛是一块清透的水晶在浓重的黑夜中浸染,把夜色的精华全部凝结在这块纯净的结晶里。

“好安逸哦这个颜色!”姐姐不由得对着灯下的石头赞叹道。

“你看他像不像这个山包包嘛?”老三说着指了下窗外。

姐姐定神一看,果然这块石头通体圆润,好像是被冲刷打磨过,唯有底部一截仿佛被霹雳惊雷切过一样平整。而当姐姐把这块石头切口朝下放在桌上时,整块石头与面前这座大空山简直脱胎般相像!

“好巧哦你!这块石头也太漂亮了嘛!姐姐好喜欢嘛!你娃儿太有心了!”姐姐一边赞叹着一边把石头给大伙看。老三则脸一红,赶快坐下说,吃了你好多东西嘛,这个没得啥子,以后我去山上看到好的,再拾给你,说着脸更红了。

小四觑见弟弟的脸色,抿着嘴忍着笑,而姐姐只顾看着这块宝石,并没发觉老三的异样,只是嘴里说着,好嘛好嘛,姐姐以后经常多做点儿卷饼泡菜,送过去给你和师傅还有全爷爷,要得不嘛?

要得要得!几个人纷纷点头笑着答应。

“要个逑!”众人一回头,只见全老二板着脸瞪着牛铃一样的眼睛站在窗外。他一闪身推门进来,众人全都站起战战兢兢往后靠去。

“老子说到处寻人不到,狗日的跑到这儿来了嗦,怪不得老子……”全老二正骂着,看见了桌上的东西。他俯身仔细端详了下,竟然笑了起来,但嘴里依然没好气:“狗日的龟儿子,耍得安逸嘛!有酒有菜!三把菇,青头儿,狗日的还有见手青嗦!熟透没得嘛?”

“透了透了!全师傅你老人家尝一口噻!他们几个将将拌好,也晓不得味道咋个样,你老师傅经过的多,你品尝一下嘛!”小四看全老二笑了起来,赶紧趁此机会端着一大碗菌子到他眼前,然后转过头去冲三兄弟挤眉弄眼。

三兄弟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搬凳子开酒上碗筷好不热闹。

“哼哼,少给老子来这一套,老子不吃这一套!”全老二一边说着,居然接过了啤酒,一拉小马扎坐在了桌前。

姐姐和几人对视一下,都咬着嘴唇不敢笑出声。

“辣椒圈圈儿嘞?”全老二尝了一口拌菜说道,“你们娃儿没得见过猪跑,猪肉也吃了不少嘛,晓不得拌菌子少不得辣椒圈圈儿的嗦?”

“来得急了,没得买到……”老大嘟囔着说。

“瓜娃子……”全老二哼了一声,转眼看见炉上的串又骂道:“你们三个瓜娃子眼睛是灯泡儿嗦?看不到这个要烧焦了嗦?晓不得翻一下?”老二学问听到这句话,才赶快坐下,又重新当起了烧烤师傅,旁边几人也嘿嘿讪笑着坐下。

小四这时忍着笑,举起啤酒对全老二说:“全师傅,我敬你一个嘛!你看过几天你们就要到北边去了,他们几个怕你辛苦,说拿了钱,要好好的犒劳老师傅,这才请你……”

“你请你个鬼!”全老二一撇嘴打断他,“你少给老子扯鬼都不信的烂屁!你师傅那么老实一个人,咋个带出你狗日的这个油嘴滑舌的龟儿子嘞?”小四听到这终于忍不住,低头捂脸颤抖着笑了起来。其他几人也极力忍着笑,姐姐甚至双手捂脸不敢正视全老二。

“好了嘛!吃都吃了,那就给老子好好吃!今晚老子就破到例,回个规矩,让你们几个龟儿子好好耍!但是话说好,明天睡醒了收拾东西,到时候到了那边,不要给老子丢人,都给我扯起精神好好干!更不得给操家班丢人!晓得不!”

“好!好!要得!”三兄弟纷纷挺起胸脯答应!

“那就好嘛,那开吃!哈哈哈!”全老二大笑着拿起筷子准备吃,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旁边的姐姐和小四有些讪讪的说:“那你们两个快些吃,等下早点儿回去,莫得给全爷爷晓得了嗦……”说罢嘿嘿一笑,众人也哈哈哈大笑起来。

姐姐和小四因为第二天要早起,略再坐了会儿便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小四还给姐姐讲了一个三兄弟老家的故事。

他说,他们那里一个中年丧女的寡妇,偶尔有次吃了半生的菌子,居然看到女儿回来了还说饿了。她就赶忙煮了饭和女儿一起吃,吃完聊到深夜,两人都趴在桌上睡了。结果第二天起来,寡妇发现桌上果然多了一副碗筷。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糊涂时候放在那里的,还是女儿真的回来了,索性真真假假也不再理会,故意吃半生的菌子,这样每次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女儿。

后来呢?姐姐问。后来我也晓不得嘛,我也想晓得嗦,下次见到这三个娃儿再问问嘛,小四哈哈一笑说道。

这天晚上姐姐做了一夜的梦,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了小四的故事,还是三兄弟采来的见手青真的没熟透。她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家,远远的看见家里有人在喂鸡,喂兔子,做饭……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她看到另一个自己手脚不停的从早忙到晚,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其中就有菌子。她看见自己吃了一会,就从橱柜里拿出另一副碗筷摆在旁边,然后对着空气聊起了天,不时捧腹笑着,不时涕泪俱下,说着什么想爸爸,想妈妈,弟弟很好很聪明你们放心,她没有照顾好爷爷奶奶……不一会儿便累倒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姐姐轻轻的走上去,缓缓理了理她鬓边的发丝,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收起碗筷放回了柜里。

第五节

姐姐只觉得整个人麻木了,全身血液仿佛瞬间蒸发,只留下一副躯壳在空中飘荡。她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好像一只浮在空气中的水母,随着地面蒸腾上升的热浪摇曳着。她感觉有一层薄薄电流在她这具躯壳的表里四处游走,当电流经过体表时,每一个毛孔都痉挛般不受控制的抽搐收缩着,令上面的寒毛根根竖立,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丝残存的生命,而当这股电流游走进入体内后,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巨大的压力从内向外压迫着,蹂躏着,旋转摇晃着,直到一团翻涌的热浪从腹中不可阻挡的升起。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达依教步!达依教步!”

姐姐缓缓睁开眼,面前这个面目清秀,说着日语面露忐忑的男人虽然戴着安全帽,但显然不是工人。姐姐只见他焦急的问着自己,还回头不停的招呼着人,但是这一切画面在那一刻她的眼中已经毫无意义,如同深夜电视屏幕上的雪花一般,模糊揉杂,让真实与臆像失去了边界逐渐交融——直到她看到哭泣的小四和僵尸一样站在原地的全爷爷,直到他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父亲和他那惶恐慌张还带着泪花的脸,直到她觉得世界再次上浮,自己的身体被引力沉重的拉向了万丈深渊。

全老二和三兄弟被发现时,已经是早上六点多。

夜班回来的全爷爷看见宿舍空空,起初以为是几人去外面玩还未回来,但躺下后越觉心神不宁,挨个打了几人手机都无应答,才预感事情不妙。他赶忙喊来人四处寻找,最终发现顶楼角上亮了一夜的灯。

四人被发现时,只有全老二一息尚存,应当是身体素质最好,且离门最近。他平躺在地上,身体朝向门口,一只手向前伸,好像要试图开门出去。而三个徒弟却未能如此幸运,早已没了气息。老三口吐白沫仰面躺在后面的架子床上,老大趴在他身上,应当是想要拉他起来却力竭倒下。老二面朝外蜷缩身子侧倒在地上,手里还紧攥着全老二的一只鞋,仿佛是最后时刻绝望的挣扎,希望师傅能救他一起出去。

全爷爷开门看到这场景后,如晴天霹雳一般。一向沉稳的他这时也乱了方寸,和众人七手八脚把人往外面抬,打电话。刚开始他还能讲几句话,帮忙给全老二做心肺复苏,可等他看到三兄弟冰冷得已经有些僵硬的肢体,意识到无论如何三人都不会再有任何回应的那一刻,便失魂落魄的站起来,向后一跌,靠在了墙上。

他麻木的站在那里,看着救护车把全老二拉走,再看着三兄弟被装进黑色尸袋。他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才是这场悲剧中最无关紧要的那个看客。关经理带着小林仁光赶来,摇着他的身体,但他也只是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关经理怕他出事,便把他也送去医院,自己则和小林一起应付警察和医疗工作。

小四是第一个听到动静的,上去看了一眼便冲到父亲宿舍,带着哭腔喊来了他和姐姐两人。当姐姐看到昨晚还嬉笑玩闹的三人,转眼就变成了门口直挺挺的三具尸体,并且几人的身体都因为尸僵不同程度的扭曲着的时候,愣了片刻便吐了出来,然后晕倒。楼梯口窄小局促,她正好吐在小林身上,但是也幸而有他在一边搀扶,否则恐怕要跌落下去。

姐姐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已过中午,而她惊奇的发现身边坐着的人居然是金桂花。金桂花看她醒来,满脸关切的一面抓着她的手,一面抚摸着她的额头,用哄孩子一样的口吻说道,妮儿,不怕不怕了,你姨姨在这儿呢哦,不怕,不怕,我们都在这,你爸也在这呢,都好着呢……

正说着,只见父亲和九虎二人进来。九虎一只手提了一大包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大袋子,鼓鼓囊囊,另一手抓着五份盒饭,仿佛捏着几个迷你儿童餐盒一样。

父亲走到姐姐旁边,勉强挤出一点儿笑容说,醒了嗦,莫得事,就是吓到了……姐姐还不等父亲说完,便颤抖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交叉双臂遮住脸,放声嚎淘。父亲眼里也挂着泪珠,擦拭着在床边坐下,安抚着她,而金桂花则一手搂着她的头,一手缓缓在她胸口抚摸着,直到她的哭声慢慢变成抽泣,最后渐渐平息。

金桂花看姐姐好转,拿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和手脚,把床摇起让她靠着舒服点,然后再用大手胡噜了几把她耳鬓散落下来的碎发。整理清爽后,她才拿过热好的盒饭喂给她吃。

姐姐没有让金桂花喂,自己端过来放在腿上吃了两口便又放下。金桂花也不勉强,把盒饭放在一边,打开一盒牛奶温热了,看着姐姐喝完,才和父亲、九虎三人一起吃了剩下的盒饭。

吃完饭正在收拾间,一个医生敲了敲门进来,后面跟着关经理和一个穿工装的男子。父亲赶忙起来站在一边,只见医生走到姐姐病床另一端,从身后的机器人身上拿出一个平板,对着上面点了起来。几人这时才发现身后这个机器人,并且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他们在机场看到的那个“光太”。

机器人随即缓缓滑到姐姐床头,然后在姐姐和医生之间作着翻译。医生问了一些姐姐的状况,有没有感觉更加不适等,姐姐一一回答。说话时她注意到关经理身边那个男人始终看着她,而且他蓝色的工装上污了一大块。她才想起是早上吐在了人家身上,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看了看,男人也没有避讳,与她目光相接,礼貌点头笑了笑。姐姐觉得心下一颤,赶紧低头看向别处。

医生随后又在机器人的翻译下与父亲交谈起来。他说姐姐只是惊吓过度,上午入院就做了全面检查,除了略微贫血,其他各项指标均无异常。他嘱咐姐姐多喝水,吃温热的食物多休息等等,然后说如果愿意可以明天出院,如果自觉精神恢复的好,下午走也行。他还特别交代,尽管姐姐身体无碍,但确实受到了精神刺激,所以让父亲后续观察,如果出现心悸、忧郁甚至更严重的情况,可以及时过来做心理疏导。父亲也不敢多说多问,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临走前小林又叫住医生说了两句,两人倒是客气,一个劲的互相鞠躬点头。关经理虽然听不懂,但也在旁边陪着笑点头。最后医生转过来说先告辞,向父亲鞠一躬便转身领着关经理和小林走了。父亲也赶忙不住的点头鞠躬,一路将几人送到了门口。

几人离开时,姐姐想再看看将人家衣服吐的多严重,悄悄抬眼向小林方向窥去,谁知一个清秀可亲的眼神早已等在那里。两人目光再次相接的一瞬间,姐姐心里触电一般,只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手心脚心也不由得渗出薄汗。她赶紧再次看向别处,直到父亲摇着头从门口回来坐在旁边。

“老孟,跟日本人说话累不累?”金桂花笑着调侃道,“我勒个孩儿嘞,我看着都累,你那脖子和腰怕是别闪了。”

父亲摇着头苦笑了一下没有回她,转过来看着姐姐说,大夫说你没得事,那我也就放心了噻。那还是住一晚再回去嘛?

“哎对了,刚刚那个大夫说啥来着?”金桂花不等姐姐开口,抢先说道:“说你贫血!你个妮子,你也大了,你爸有些话也不好直接跟你开口,那姨就跟你说说!”接着金桂花竟也不避讳旁边的父亲和九虎二人,说了一堆女人该如何照顾自己,例假期间要如何饮食调理的心德经验。姐姐只是低头红着脸一个劲的点头,反而是旁边二人听得浑身不自在,也不好走开,只得尴尬的傻站在原地东看看西瞧瞧。

金桂花终于说完,让九虎从鼓囊囊的大包里掏出一把红枣,得意的嘿嘿笑着说,咋样,姨想的是不是周到?就知道你该补身子了。说着拿起自己的杯子,让九虎用开水烫了再冲洗干净,再用枣子泡一杯开水。她笑嘻嘻的对姐姐说,姨自己喝水的杯子给你烫干净,你别嫌弃啊!等过两天老家来人了,再让给你捎点鲁西的阿胶,那才是咱们女人家补气血的好东西!

正说话间,关经理走了进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道:“得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我也得先回去了,你说这事整的……对了你这有水没?这家跑了一早上水都没喝一口……”说着便四下张望。金桂花从床下取出一盒牛奶递给了他,他也不客气,捧着吸了个干净。金桂花笑着又递给他一盒,他用衣袖擦了擦嘴,笑着说不喝了不喝了。然后问向父亲,这是……?

父亲才想起来,赶忙介绍两人认识。老关听到后一拍脑袋说:“哎呀妈呀,老张的媳妇儿啊,大嫂你好你好!”说着双手握住金桂花的手,“我和老张还喝过酒呢,这家酒量可好了,老能喝了!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这是儿子吧?”关经理又转过来握着九虎的手,还用力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这家长得,虎父无犬子啊!这身板儿,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不错,不错啊!”

金桂花笑得眯起了眼睛,关经理再寒暄两句后便说你们先坐,我跟老孟说两句话,说着便把父亲拉到外面。

半晌后父亲回来,神色不怡。金桂花问他什么事,父亲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项目紧张,关经理说最多帮我申请三天假,不能再多了。姐姐赶忙说我没事,吃了饭感觉好多了,咱们一会就出去吧。父亲看着她笑了笑说,我也晓得你没得问题,就是吓到了,也不是第一次……父亲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不想再刺激姐姐去想爷爷奶奶的事,赶紧转了话口。

“老师傅也怕是要好多天上不得工了噻……这一杆子又少了一个班组。本来就忙,现在怕是要更紧张咯,还要喊我去当袍哥……唉……”父亲摇头叹气。

姐姐又想起早上好像见到全爷爷也被送进了医院,忙问他和全老二的情况。父亲偷偷看了一眼金桂花,忙转过来点点头对姐姐说两个都好,全爷爷就是精神有些差,他陪着全老二一起。姐姐略一沉吟,问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他们?父亲说他和关经理早上已经看过了,而且他们两个也要休息,就不要打扰了,改天再过来看也一样。金桂花也赶忙说就是,你现在先把自己管好,他们肯定有后勤的人照管,你也别操心了。

姐姐下午又稍睡了一会,精神好了些,况且她还操心着弟弟,便和父亲一起办了出院。父亲留金桂花吃晚饭不住,只得和姐姐一起回家了。临走时金桂花把那一大包东西硬塞到父亲手里,让父亲觉得十分过意不去,金桂花却还是大大咧咧的说没事,这都是老家带来的干货,给姐弟俩多吃点补身子。她还嘱咐姐姐注意身体,想吃啥可以跟她说,她托人从国内带过来,随后便转身和九虎二人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虽然回到家,但是姐姐仍觉得自己心里惊魂未定。她第一个晚上几乎一夜未睡,而接下来的几天也总心不在焉,难以集中精神,只要是自己独处时,就不由得会胡思乱想。

她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天早上看到的场景,但是那晚三兄弟喝酒欢笑的样子,总会止不住的出现在她脑海中。而且这些记忆仿佛生出灵性一样,在她忙碌时,会自己悄悄藏起来,不打扰她的心绪,只有在夜深寂静,她带着疲惫躺下后,才会慢慢从隐秘的角落里显现出来。那些过往的苦与乐,与三兄弟有关或无关的,都在这些记忆的牵动下从最深的沉睡中醒来,被裹挟着进入漩涡般的梦境中,与她脆弱而坚强的意志激荡碰撞,直到这意志被洗刷打磨成最微渺的尘埃,如烟尘般消散。而那些被割划得细如烟缕,薄如碎冰的记忆,则无穷无尽的旋转,循环,交叠着将她淹没。

然而在这无数记忆的尘烟中,总有细如烟缕的一段,哪怕只是在眼前闪现而过,也能让她顿觉惊惶无措,心如鹿撞。这是一缕带着特殊味道的记忆,这味道,有口中残留的酸苦,有眼前隐隐的茶香,有大地微微的土腥,还有身边淡淡的薄荷。这也是一丝带着特殊印记的记忆,这印记,是如同晴空下澄泉湖水一般的湛蓝上,带着残渣的一片深色污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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