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网红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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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到底谁写的——这又是曾经在楚鹿乡精神病院讨论的终极之问。
胡慧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胡父风光的时候,带着她在和平饭店吃西餐、听钢琴、住套房,在上海读小学,在外滩放风筝,后来潮起潮落,胡父投资失败,一切归零,几个好兄弟或散或疯,或逃或死,胡父性格决绝,在黄浦江边念了一段《项羽本纪》“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投江而死。胡慧君爷爷从陶州县赶来上海,料理丧事,处理后事,带着胡慧君办理转学,和同学们在午后的阳光里依依不舍,洒泪惜别。从大上海回到内地小县城,周围的环境、人、事、物全都变了,好像穿越了好几十年,胡慧君适应了好几年才适应,只能在和上海同学的信中倾诉如何如何想念旧日时光。本地的同学看她高高在上,不敢亲近,心中把她看成是上海人;上海的同学看她日渐陌生,也不亲近,心中把她看作是陶州县人。时间一长,胡慧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是上海人吗?好像不是,曾经的上海岁月已是梦幻泡影,现在自己连一句正宗的上海话都不大会讲了。是陶州县人吗?好像也不是,身边的同学朋友说起来自己都说“那个上海姑娘”。胡慧君后来就一门心思埋头苦学,不及其余,一心考大学考回上海,重塑身份,后来终于得偿所愿,爷爷送她入学时都感慨“终于又回来了”。听说学金融将来挣钱又多又快,胡慧君就学了金融,立誓要十年之内带着爷爷奶奶重回上海立足安居;听说就业形势不好必须读研读博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胡慧君就拼命用功,直接保研。导师很喜欢胡慧君,一开始把她当做学生,继而当做助手,再而当做家人,最后当做了女朋友,胡慧君犹豫再三,导师洞察人心,知其软肋,拿捏住重回上海的梦想,就拿捏住了一切。胡慧君隐忍不发,想等到毕业那天结束一切,不料后来意外怀孕,导师学的是新派学术,但保留的是旧派思想,膝下没有儿子,希望胡慧君给他生一个儿子,许以“奉子成婚、落户上海、搞定工作”三大承诺,胡慧君挣扎再三,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至有今日。后来,导师夫人发现异常,率队打上学校,左右开弓打了导师一系列大嘴巴子,学校害怕产生影响,赶紧息事宁人,帮着倒是夫人冻结了导师的一切,胡慧君被迫休学,没有了导师接济,十里洋场,居不大易,胡慧君怀胎七月,无奈返乡,又不敢回陶州县金镇大矿,只好在原平市里租了一个老破小,先把孩子生了,摆脱累赘,再说后事。
胡慧君初识郝白,没有把话全说出口——有些话还说不出口。导师的事情没有说,其他的都说了,导师只用“男朋友”轻轻揭过。胡慧君的讲述,原文引用了项王乌江诀别之语,让郝白既感诧异,又有别思。郝白十几岁读中学的时候,偶然读了《史记》,觉得文风雄壮,纵横捭阖,如萧萧疾风扫尽千秋落叶,大呼过瘾,大呼痛快,大呼历史当如是。尤其是读到《项羽本纪》,为汉王之敌立传,立的还是帝王本纪,深感项王是英雄,司马迁同是英雄,英雄惜英雄。后来读着读着感觉不对,项王的这几句临终肺腑之言,到底是怎么保存并流传下来的呢?司马迁的记录,像是开了上帝视角,全知全能,但历史肯定不会就是这样。当时项王身边大概除了二十余骑,就是乌江亭长,项王都被分尸争功了那么那二十余骑估计也得被杀死,这样算来很有可能是乌江亭长作为项王的最后诀别见证人而被汉军擒住逼问或者送回去由史官问话记录——问话人没准就是刘邦,鸡贼地想知道这个一生之敌临死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自己——当然不会,项王英雄也,就算他只是匹夫之勇的英雄,眼中也从来没有放进去刘邦这号人——更当然不会的是,刘邦顾着饮酒作乐,没心思去问那乌江亭长。乌江亭长作为唯一见证人,那么他说什么就算什么,一切死无对证。也许项王比留在史书里的这两句说的多的多,气魄更大,胆色更雄,但亭长文化水平不高,没有记住记全;也许真相不像史书记载的那样,当时项王急着渡江逃命,眼看汉军追近吓得心惊胆战屁滚尿流,不过亭长是项王的迷弟,最后为尊者讳,还是把项王的英雄气概留给了历史。都说不准,所以正史也是小说家言。
胡慧君没有深讲,郝白也知趣没有深问。夜深了,胡慧君最后半开玩笑说了一句:“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感觉,还真有点像是一家三口。”郝白也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行吧,我这相当于白捡了一个媳妇儿,而且还‘喜当爹’呢。”
一觉醒来,风平浪静。天光大亮,郝白伸了一个懒腰,心说,到底是心底无事天地宽啊。转念一想,不对,这不是风平浪静,这是没开手机。郝白不敢开机了。一旦开机,可以预见的是必将遭遇一场信息轰炸——炸的目不暇接,炸的体无完肤,炸的六神无主。
郝白心想,也许这里应该到此结束了,应该回归到自己本来的生活。但是看了看胡慧君娘俩,感觉这时候如果自己抽身而去,倒像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始乱终弃的薄幸人。“这操蛋的人生——真他娘的扯淡啊!”郝白在心里骂了一句,提上暖壶去水房打水。刚一出门,就被楼道里的小护士发现了,一把抓住,面露喜色,喊道:“在这呢,在这呢!”像是抓到了偷窥女生洗澡的变态男,按住了偷东偷西的小毛贼。郝白一边自辩:“我可什么也没干啊!”一边要挣脱小护士的手,像是过年的猪、受惊的驴。
紧接着,一群行政夹克出现在走廊里,带着职业微笑向郝白阔步走来。领头的一个年轻的行政夹克,指着一个中年的行政夹克表示:我们是市政府的,这是我们的赵副市长,受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委托,特地前来看望从第一人民医院转院过来的病人和家属,代表市委、市政府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和最热情的慰问。
年轻行政夹克话还没有说完,三五记者扛着摄像机就怼到了郝白脸前,中年行政夹克上前一把握住郝白的手,激动地表示:年轻人,你让我们找的好苦啊,“原平视野”官方号发的视频看到了吗?你就是男主角吧?好好好,患难时候见真情,不离不弃真丈夫,我们原平市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正能量,我们的媒体就应该大力宣传这样的正面典型!
中年行政夹克话还没有说完,三五记者的照相机、摄像机对着郝白就是一通狂拍。郝白对着镜头百口莫辩,也无从辩起,只能畏畏缩缩,唯唯诺诺,乍一看不像是舍身救人救老婆后的义正辞严,倒像是嫖娼被抓后不敢面对镜头的闪闪躲躲。一个漂亮的女记者把话筒怼到了郝白面前表示:这位先生您好,我是“原平视野”的记者,您的英勇壮举感动了无数的人,首先想问一下您,老婆孩子目前怎么样了?郝白想了想,忘了看看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先应付记者:“母子平安。”女记者欣慰地表示,那我们大家就放心了,继续采访:我注意到了视频下方的留言评论,很多女网友都说找老公就该找您这样的,很多男网友都说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做到您这样的,现在您已经成为了全市青年的偶像,请问此时此刻您有什么感想呢?郝白赶紧解释:“其实我们不是夫妻......”
“什么情况?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呢,不是说都没事儿吗?”年轻行政夹克匆匆接了一个紧急电话,打乱了采访节奏,郝白后面的话谁也没有听清楚。女记者抽回话筒,会心一笑,表示是不是夫妻不重要,有没有把彼此放在心上才重要。年轻行政夹克附耳低语,中年行政夹克神色骤变,年轻行政夹克向郝白表示:还有很多病房、很多病人要去慰问,我们就先走一步。同时指示记者:不要等,马上做视频,第一时间从“原平视野”官方号推送,要抓主动,要抓流量,要抓引导,要快要快!
郝白心说老子还没说完呢,只见行政夹克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郝白看着中年行政夹克——赵副市长似曾相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位就是当年来原平市都城大酒店参加全市教育工作大会上讲话的领导,赵副市长主管科教文卫,想必是这次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这把大火造成了不小影响,估计市里为了做好这次善后处置工作,也专门成立了工作专班,肯定是党政主要领导任双组长,赵副市长任常务副组长,负责具体事务,并亲自来到医院进行慰问安抚——毕竟,躺在医院的这些家伙才是关键因素,置身事外的吃瓜群众只会围观火情看热闹,不会揪住不放讨说法,置身事内的医生护士自有医院领导约束纪律,不会也不敢在网上乱发乱说,只有受到火情影响的病人和家属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有人在网上兴风作浪不依不饶,除了浑水摸鱼的小报记者之徒,主要的也只能是这些人。所以他们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安抚住了他们,处置工作就胜利了一大半,至于烧掉的医院嘛,顶多有人感慨,不会有人关心。
郝白回到病房,给胡慧君讲了这其中的门道,胡慧君表示,我只能看到领导来慰问,背后的事儿一个也看不到,我要是在体制内上班,这么多弯弯绕像宫斗剧一样,估计最多活不过两集。喧闹过后恢复平静,郝白冷静下来,继续给胡慧君深入分析:原平市第一人民医院这把火烧的挺有意思啊。事发之后,短视频平台上显示一阵乱发,后来一片寂静,再然后“原平视野”官方号发出了我们,今天领导亲自带队上门慰问,并且还带着官方号的记者。细细品味,耐人寻味。
胡慧君想了想,不明白。郝白试着给她解释:最初的乱发,是好事者的猎奇炫耀和热心人的好心提醒;后来的寂静,是官方出手开始引导;再然后官方号发出了我们,估计是发现一味的删、一味的压不是办法,于是按照《国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的古训,翻检视频资料素材,苦苦寻找切入点,终于发现“郝白托妻”的画面大有可为,于是眼前一亮,经过一番包装,最终呈现出了《不离不弃、伉俪情深》的视频作品,通过此视频,把公众和舆论对“火情”的关注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地引向对“爱情”的激赏,没有人关注火情怎么样,都在关注爱情多伟大,然后趁热打铁,今天再来一波温情慰问,再采访一下当事人,随后再发一条,让之前的爱情故事结局圆满、神完气足,这才是宣传引导的高妙境界。
胡慧君听了郝白的分析,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你们要是把这些心思和精力都用在真正的工作上,估计咱们的大同社会梦想早就实现了。”郝白不干了:“什么叫‘你们’,那是‘他们’好吗。”
“一丘之貉。”胡慧君笑了,猛然想到什么,担心郝白:“那你现在估计已经成‘网红’了。这可如何是好?”
郝白晃了晃手机,还没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