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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往事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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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此一时彼一时理论”,可解释各省各市各县各乡的一切决策行为:对一件事情、一项工作,以前干有以前干的道理,现在不干有现在不干的道理;以前不干有以前不干的道理,现在干有现在干的道理。这是一种与时俱进的方法论,也是一块为尊者讳的挡箭牌。这几句话,一般没有相声功底和播音基础的群众,是念也念不利索的,而这其中蕴含的博大精深的辩证关系,更不是普通群众的慧根能参悟的。

譬如郝白家所在的老城区,就适用于这个理论:当年他们不想拆迁,政府说那不行,要有担当,必须拆啊,现在条件非常成熟,马上启动,说干就干,结果开发商资金链断裂跑路,扔在那儿再没人理会,任其原地腐烂;后来他们想拆迁,政府说那不行,必须等啊,现在条件还不成熟,要有定力,不能再拆,保持现状,要讲政治顾大局,耐心等待县里的统筹安排。

趁着回城,郝白打算顺便回家看看。郝白一贯坚持“要想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毕竟此番进城偷寄举报信,向学校请假的事由是“家有急事”,做戏做全套,不回家看看,确实不够逼真,自己潜意识里也无法骗过自己。郝白自叹,这点心理素质,连撒谎的先天条件都不具备,简直难成大器。

郝白家所在的区域,在县城里很有名,叫作“城河里”,“里”是文宁县从古时保留下来的最小行政单位,位于老城区的老城区,建房居住史有一千多年,据说唐代置县建城时就有,俗语说“先有城河里,后有文宁城”。郝白家祖上经商致富,曾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号称“一座郝家院,半个文宁城”,清末《县志》里还有三行文字。后来被人民群众坚决打倒,瓜分了房子,郝家只被留下半间草屋。当时带头杀进大院的是郝家的三十年长工老憨——从此老憨翻身作了主人,一跃成为城河里的新贵。再后来改革春风吹满地、郝家儿女真争气,郝白父亲有感于我家祖上阔过,立志重振家门雄风,跑去内蒙大地贩了几年矿,发了点财,就地买了一辆军绿的北京吉普,连夜衣锦还乡辗转千里开回城河里,停到曾经的祖宅大院门口耀武扬威——老憨孙子早上眯着眼屎出门撅着腚刷牙,惊见郝父端坐于军车之上,顾盼自雄,满眼回乡复仇的志在必得,吓得以为是历史清算时刻的终于到来,一时神经出了问题,送到楚鹿乡住了几年也不见好转。郝父回家一鼓作气掀了老房子,建起五层小楼,成为三里之内抬头可见的地标建筑,一时风头无两,在左邻右舍当面羡慕夸、背后嫉妒骂的七嘴八舌中,一举站上了人生巅峰。再后来,郝父雄心渐退,壮志消磨,只求安稳第一,投门子跑关系混进了县供销社,认识了在供销系统食品厂上班的郝白妈,偷偷摸摸拉手,得寸进尺亲嘴,想方设法骗到西郊小树林谈文学谈散文谈诗歌,看星星看月亮看日出,深入了解,深入浅出,播种耕耘,高高兴兴结婚生子。再后来,遇上体制改革下岗大潮,郝父处于半下岗状态,作为补偿,分到了供销社名下供销大厦的两个摊位,主打山寨家电,发不了大财,也饿不了肚皮,不耽误抽烟、喝酒、打牌、泡澡,和狐朋狗友一遍遍讲《郝氏家族风云史之回乡复仇记》。

当年郝白家很醒目,如今郝白家更醒目了。从前是鹤立鸡群,现在是金鸡独立。从前周围都是民居,只是郝白家建的高一些、大一些;如今周围萧条破败,受前几年政府的鼓动,有的房子完全拆了,有的房子拆了半拉子,像是震后灾区,遍地瓦砾,游走野狗。起初见政府决心很大,很多老户就搬走了;后来见政府有心无力,很多外来户就租住于此——因为租金便宜的就好像不要钱一样。

郝白家是一个分水岭——东边基本成了无人区,是附近孩子们捉迷藏做游戏的主战场、男女们探索身体奥秘的伊甸园;南边隔着一条河沟,对岸是一片青砖老宅,据说比郝家老宅还老,房主正盘算着去哪找一家古建筑鉴定机构,多出一点儿鉴定费,给鉴定的贵一点儿,将来多讹一点儿拆迁款;北边都是大杂院,住着许多从爷爷的爷爷就住在这里的土着老户,都以“老文宁”自居,互相看不起邻居们的家世源流,一起看不起一切从农村来城里的文宁人;西边是一大片三层自建楼,大部分成了出租屋,聚集着全县80%的失足妇女和准失足妇女,一开始她们白天在这睡觉,晚上出去上班,后来学习借鉴了香港“一楼一凤”的发展经营模式——白天在这接客,晚上在这接客,宿办一体,集约高效。数年之间闻名遐迩,渐成规模气候,县里招商引资拉来的外地客商,酒足饭饱后就一律送到此间,一番赤诚相见,几度春风巫山,无不高呼“此间乐,不思蜀”。天南海北的大商小商,脱下裤子消费,带动三产勃起,提起裤子投资,刺激二产勃兴。县招商局立足发展大局,计虑深远,剑出偏锋,又专门悄悄组织了失足团体精英代表考察团,南下北上取经学习,学成归来专题召开销魂产业研讨座谈会,汇聚众智博采众长,学人所长补我所短,同时还建立了内部掌握、以资鼓励的评级评星制度,特色化服务、差异化发展的良性竞争制度,到先进地区跟岗学习、锻炼深造制度,若干措施种种,推动产业升级,助力恩客升天。成绩做了出来,县里喜不自胜。招商局领导坚持只做不说,甘当默默付出的无名奶娘,不仅费时费力把主人家的儿子养大,还要翻字典帮着起名,给销魂产业振兴想了个名字叫“凤归巢”计划:“凤”者,美女佳人也;“归”者,宾至如归也;“巢”者,共筑爱巢也。建议这片区域就叫“凤归巢”。计划不仅得到了领导的默许,领导还大笔一挥,在“凤归巢”后面又加了一个“里”字。这个“里”,既是城河里的“里”,又是“凤归巢里”的“里”,一语双关,众人称妙。于是“凤归巢里”俨然成为文宁县智慧招商、感情留商的生动实践场所。

郝白回到城河里的时候,正是下午1点多,五月的太阳已经很炽热,狗都懒得起来发情。郝白顺着巷子走着,树叶新绿,青砖铺地,光影斑驳,每次回来都有一种忆昔少年曾游的时光错位感,即便是现在环境大不如前,这种感觉却始终萦绕心头,不曾改变。

家门虚掩,郝白进了院子,见老爸躺在藤椅上,打着呼噜,一只脚上打了厚厚的石膏。郝白吓了一跳,赶紧过去细看。郝父听见响动,醒转见郝白回来,劈头就问:“你小子,什么情况?让学校给开除啦?怎么半时不晌地跑回来了?”

郝白随口敷衍,说是回城来开个会,顺道回家看看。接着问老爸伤情。郝父一脸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郁闷:“嗨,别提了,这不是东边一直拆迁着呢嘛,最近又拆了几户,都是正儿八经的老宅子。老宅子你懂吗?估计你小屁孩子也不懂。咱们这的风俗,老宅子建房的时候,为了镇宅图个吉利,房梁上都藏着金银元宝,最次也是袁大头。就昨天吧,老憨家——呸,其实就是咱老郝家祖宅,老憨重孙子白天拆了房子,我心说,咱家祖上这条件,当年盖房子的时候怎么着也得留几个大金锭,要是让老憨家找到了,那不反倒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决不能!白天人多眼杂,咱就晚上去找,也不知道是不巧还是凑巧,也不知道是冲我还是冲谁,咱刚摸到正房门口,蹭蹭蹭窜过来好几条野狗,吓得你爹我赶紧逃跑,不防摔了一下,扭伤了脚,拍了片子说是骨裂,小意思,当年咱在内蒙挖矿,掉到二十米的井筒子里都没死成!就是命大,阎王不收,打个石膏养两天就好了。”

郝白看着老爸的脚,心疼,听着老爸的事,想笑。郝母从楼上下来,接起郝父的话头:“阎王爷都嫌你投机倒把,怕收走你不小心带坏了阴间的风气!”继续揶揄郝父:“逃跑这个词用得好!不是说回自家祖宅吗?怎着遇上两条狗,跑得比狗都快?说到底,还是做贼心虚。”郝父反驳:“什么话!城河里的人知道那是咱家祖宅,城河里的狗能知道吗?千钧一发的关头,不赶紧跑难不成等着被狗咬吗?”

郝母不理他,开始列举历史:“儿子你还不知道你爸什么德行吗?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有一年,你爸跟着你二大爷,倒卖什么不好,非要‘倒煤’,临走前喝送行酒,你爸灌了两杯猫尿酒劲上来,一端杯,说什么不好,说了句‘祝咱们——倒煤发财’,说的倒也没错,你二大爷手段高明,闪转腾挪,让你爸占了前两个字,咱家倒了霉,他自己闷声发大财;又有一年,你爸盲目响应政策号召,养什么不好,非要养海狸鼠,收成倒是好,养到好几百只,政府说好了兜底最后也一甩手不管了,咱们没办法,给亲戚朋友每家十只,发了一大圈,足足吃了三个月海狸鼠,今天包包子,明天包饺子,半米长的大老鼠满家乱窜,邻居还以为是基因突变生物大战哩;还有一年,你爸去南边旅游,报什么团不好,非要报一个最便宜的黄金折扣团,结果到那直接被人家领到药材市场,你爸也是嘴欠,指着一堆黑乎乎的虫子问这是什么,人家二话不说,直接抄起来扔到机器里打成粉末,上秤一看,要价五千,你爸不给,被人家弄到小黑屋里,叫来七八个大汉团团围住,差点背上欺扰少数民族兄弟名药材市场的罪名。还是我给打过去钱,又加价多买了升级版的虫草以示诚意,才把你爹给放回来了。”

郝父无奈,斜着脑袋看着儿子:“我就说你妈家祖上当过史官,编过皇帝实录,你小子还不信哩。”郝母不仅家学渊源,而且青出于蓝,连笔都不用,脑子里把郝父的光辉事迹桩桩件件记的清清楚楚,讲起来夹叙夹议,滔滔不绝。郝父有些不耐烦:“都什么年代的陈芝麻烂谷子,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翻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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