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2节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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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是谁。
今天白天,烛儿也曾提过一句,这里的少主人,那个名叫裴萧元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了。
……
亥时,城守被城外由远及近的一片马蹄之声惊起,奔上城头观望,有大队的人马正往城门而来,蹄声匝匝,如夏夜突然而至的雷骤雨,转眼卷到了近前。马嘶声,甩鞭声,骑士身上所佩刀弓所发的顿撞声,中间夹着胡儿的吆喝,呼喇喇乱潮似地涌向了城门。
夜风吹开空中的一团墨云,月光从云隙里泄下,照出了这一群踏月而归的人。
领行在最前的是两匹由众人簇拥着的高头健马,马上二人皆为青年男子,装束也是相似,利落的圆领袍,御风用的披袄,腰束蹀躞带,系挂便刀、佩剑和装盛着羽箭的胡禄。行到城门前,二人停了马,当中一个青年指着前方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另外一人微微颔首,随即转过脸,望向城头的方向。
这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容。头顶月色交织着周围的夜色,映得他目光澹澹,眼内若有清冷月华。
城守一眼认了出来,来人正是外出已久的云骑尉裴萧元,忙高声命手下打开城门,迎他一行人入内。
裴萧元昨日行在路上,遇到了来接的何晋,获悉伯父裴冀有急事要找自己,问他是何事,何晋却又说不清,只道郡守看起来很着急。他怕误了事,和承平解释几句,便不再闲行,紧着上路,终于在今夜趁着月色连夜抵达。
因承平此番入京,携有许多贺贡的物品,包括两百匹骏马,另外,随行官员加上护卫和奴仆,总共达数百人之众,全部的人和车队堆停在城门外,动静实在不小,好在这边提前得到消息,已有准备,随众很快安扎下去。
裴萧元本是想请承平去住驿馆的,那地已准备好接待他和随行的官员,承平却不愿,方才在城门外就和他说太过无聊,要随他同住郡守府。二人几年前参与对西蕃的战事时,也曾同瓢饮,同帐寝,这回不过是同住一屋,裴萧元自然无所谓,便领他回府。裴冀早也得了通报,亲自出来接人。
承平性情彪悍狂野,但对着裴冀这位昔日的朝廷名臣,不敢托大。况且他小时候曾被送入京城为质,居住过多年,也学得通晓起了汉人的人情世故,见到裴冀,态度恭谨,开口便说自己是熟人,又是后辈,怕烦扰到他,本想去住驿馆的,奈何裴二郎开口力邀自己同住,他不好推却,只能叨扰。
裴萧元瞥他一眼,承平连眼都不眨一下,庄重地看着裴冀。
裴冀自然连声称好,呼人送客人过去安歇。
等承平笑吟吟地去了,裴萧元解释:“侄儿不知伯父有事,回来和承平走走停停,耽搁了,否则早半月前便已回了。”
裴冀说无妨,借着灯火,看到侄儿风尘仆仆,又是半夜了,让他也去休息。
裴萧元不动。
“何叔说伯父找我有事,事情重要,侄儿不累。”
裴冀于是将他领进书房,关了门,他却又只看着立在跟前的人,没有开口。
裴萧元初时以为是有突发军情,此刻见了面,看伯父的样子,显然不是。被他这么望着,等了片刻,耐性再好也忍不住了,再次发问:“伯父若是有事,尽管道来。”
裴冀方才是因侄儿又想到了当年的旧事。
那一场变乱,引半壁河山倾覆,万千生灵涂炭,他也失了兄弟和儿子,那彻入骨髓的痛心之感,至今想起,犹难平复。好在也有欣慰之事,侄儿如今终于成人,等到他也成家,自己便算了却一桩大心事了。
“萧元,你知道先帝朝的叶钟离吗?”他终于开了口。
叶钟离是几十年前先帝朝的宫廷画师,据说他出身孤寒,少时一支画笔,一柄长剑,游走四方,后从剑道里领悟画技,名扬天下,山水、人物、佛道,无一不精,先帝闻其名,召入宫中赐官伴驾。那个时候,京城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诸多的道观和寺院以能请到他作壁画为荣,有他绘就神佛壁画的所在,也必名声大噪,民众争相出入,香火为之鼎盛。
而他最有名的一幅画作,便是三十年前奉命在万岁宫永安殿内作下的天人京洛长卷。据说为了这幅壁画,他先是走遍京畿各地,等到心有全貌,便闭关作画,废寝忘食,日夜不分,一月便成。但也应是为了此画耗费心力过甚,完毕后,手指竟连画笔也握持不住,坠落掉地,人更是当场呕血。及至次年正旦,先帝在新落成的永安殿内设宴款待前来朝拜的四方藩夷,当这面绘于三面宫墙之上的丹青巨作展露在众人面前之时,在场之人,便是连长久身居京城的群臣,也无不受到震撼,更遑论藩夷。
据曾有幸亲历过当日场面的旧日宫人回忆,那壁画高三丈有余,长十余丈,满盈东西北三面宫壁,拔地通天,观之似非凡人能够手成。画面分天地二部,天有七十二部神仙,各就其位,周围环侍数百不同的金童玉女和神吏侍臣,仙鹤莲花,云气缭绕。众神形貌栩栩,羽衣飞扬,若正俯瞰人间,踏云降临。下部京洛长景,自西而东,依次描绘了山峦雄峙、川流曲折、城关巍峨、宫苑壮丽,街市繁华,行人熙攘。上下两部,天人合一,如天卷一般,徐徐展于众人眼前。
若非天|朝物华天宝,怎能有如此光射牛斗撼动人心的磅礴气势?那犹如压顶而至的震铄之感,令在场之人不由自主跪拜,向着先帝高呼万岁。一众藩夷诸王和使者更是目眩神迷,惊叹于帝国的强盛与富丽,俯伏于地,久久不起。
当日那一幕,在许久之后,依然是京城民众足以自豪的谈资,等到随后盛极而衰,京破国难,这一切更是成为世人怀念往昔的追忆。可惜此画虽名动天下,为先帝所钟爱,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一窥其真貌,终究是琉璃易碎。万岁宫在那场破城之乱里被焚,凝聚着叶钟离心头血的壁上长卷亦跟着毁于烈火,如昙花一现,从此不存人世。
裴萧元对丹青兴趣不大,叶钟离声名鼎盛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但这名字太过传奇,他自然知晓。
当年那个正旦过后,叶钟离告病出宫,从此如鹤入山林,不知所踪。接着一场惊天变乱,世上人命贱若蝼蚁,过后,更是没有他的半点消息,推测应当也是死于战乱了。
不过,他人虽去,那一幅原本集他大成足以流传百世的心血之作也毁于战火,但由他亲著的画经却广为流传,民间画匠对他奉若神明。到了几十年后的今日,他更是被传成了近乎神仙的人物,世人都说叶钟离画龙,可呼云唤雾,画佛,可点化众生。
“曾听闻其名。应当已经不在世了。可惜了。”
伯父急着将自己叫回来,说的却是这么一位和他毫无关系的过去的人物,裴萧元心里感到莫名其妙,但也没有表露,知应当还有后话,便这么应了一句。
第3章
“你还记得差不多十年前,曾来此助伯父修建城关的那位大匠吗?”
那是裴萧元十三四岁时的事,当时周围形势还不安定,裴冀在勘察地形之时,发现距此数百里处的山麓和河谷之间有一相对狭地,为天然之隘,位置绝佳,欲借地形修筑关楼,凭为天险拒敌。但周围地势险峻,想要在此修筑关隘,殊为不易,寻过许多匠人,全都束手无策。后来来了一人,那人与伯父年纪相仿,其貌不扬,满面乱须,又酷爱饮酒,终日腰悬着酒葫芦醉眼迷离,到来之后,上山下谷,在周围绕了七天,接着数个通宵烛火过后,拿出了一张构造精妙绝伦的关楼图,并亲自督造。伯父发动当地军民数万参与工事,大半年后,关隘依地势顺利而成,固若金汤。事毕那大匠便去了,后来再没露面。因为这件事的印象太过深刻,裴冀此刻轻轻一提,裴萧元便记了起来。
“记得。若是侄儿没有猜错,伯父与那位大匠应当还是旧日相识。”
“不错。多年之前,我便识他于京了。那个时候,他正名满天下,长安无人不知。”
裴萧元一怔,忽然联想到裴冀的前言,顿悟:“莫非他便是……”
这实在有些意外。他迟疑了下,没说出自己的猜测。
裴冀颔首:“你想得没错。他便是叶钟离。”
“他实是天纵奇才,所能不仅止于画技,亦精通建筑。入宫后他也曾担任朝廷将作大匠,奉命修过宫室和皇陵。焚毁了的万岁宫便是他的手笔。”
“他不与人深交,生平除了作画,便爱饮酒。先帝对他时有厚赐,但他侠肝义胆,一掷千金,常资助那些与他一道在寺庙石窟里服役的民间画匠石匠或是塑匠,自己未免捉襟见肘,有时弄得连酒钱也无。伯父对他心存仰慕,刻意以美酒接近,所幸蒙他比旁人高看个几分,故而有所往来。那段结交唱酧的日子,也算是伯父此生最为逍遥的时光了。”
裴萧元还是第一次听伯父与自己谈这些他从前的旧事,自是凝神聆听。
“人居世间,忽若吹尘。”
裴冀微微叹了口气。
“多年之后,伯父贬做县令,频繁迁地,有一年在转道的路上,为了避雨,偶然经过乡野间的一所无名圣王小庙,见壁上绘有尧帝禅让、舜王勤耕、汤王祈雨、大禹治水四图,线条勾画极有叶画之神,气韵充盈,令我震撼。”
“那时距我在京中最后一次见他,已过去了将近二十年。若非太过匪夷所思,我以为这便是他的真迹。但即便不是,天下有无数画者,日夜临摹其画,习其笔法,能仿到如此地步,堪称以假乱真,也绝非凡手了。我见画彩尚未干透,应是完画未久,便想去拜会那作画之人……”
他向附近村民打听,得知本地以酿酒而闻名,所酿之酒,远近闻名。数日前村里一户人家嫁女,起出埋在树下的十来坛十八年女儿红,一时酒香四溢,恰有一老一少路过,不走了,应想讨酒,又不好开口索取,听闻村头庙里恰需一画匠,当即毛遂自荐。村民不信他,起初笑他疯癫,他也浑不在意,叫少年立在壁下调色,自己喝了一壶酒,也不管村民如何围观指点,醉醺醺挥毫作画,行云流水一气便成,四圣王栩栩如生,村民叹服不已,呼来了老神仙,朝着他画的墙画跪拜,终是叫他换来了一坛女儿红,抱着出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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