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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瞥见了什么人的脸,男人,不是武大。只见他巾帻整洁,上身穿一领枣红贮丝纳袄,腰系一条白绢搭膊,足下一双皂靴。凸出的喉结,硬朗的下颌,挺直的鼻梁,浓眉大眼,眼睛里却浮着微微的近乎天真的惊讶,好像原始的青铜酒爵里,贮了一汪干净的水。
潘小园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那是本能。然而理智片刻便恢复,那吊起来的心开始通通通的打鼓,脸色变得煞白,赶紧将目光投向别处。
武松,你好!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松显然也没料到嫂子的这种出场方式,怔了片刻,就回复了镇定和孤傲的神情。准备好的开场白显然用不上了,于是直接朝她点点头,“嫂嫂请坐。”声音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潘小园纵然丝毫不会武功,眼下也觉得,已经被他那凌厉杀气压得喘不过气了。这便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武大呆立在旁边,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问:“娘子,你、你没事吧?”脸上神情又痛又难过,仿佛刚才摔的是他自己。
潘小园赶紧摇摇头,又赶紧站起来,强咧出一抹微笑,行了个新学来的万福礼:“那个,见过叔叔。”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虽然不一定能扭转武松对自己的印象,但起码让他少了一个杀她的理由。
武松剑眉微微一挑,还礼,淡淡道:“嫂嫂。”朝着满桌菜肴努努嘴,“请入座。哥哥也请坐。”
堂屋内支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满满当当,放着四五盘菜,有鸡鸭,有鱼肉,有蔬果,还有一大壶酒。这个排场显然不是武大能整治出来的。潘小园脑子里立刻出现三个字:鸿门宴。
依稀记得原著里有这么个场景,武松搬出武大家后,还不忘设宴款待哥哥嫂嫂,主题是让武大看紧了媳妇,让潘金莲以后放规矩点。
而现在,摆出这场鸿门宴的武松,显然已经取得了对局势的完全掌握。武大在他面前,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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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要搁现在,李清照实在算不上风流。别说搁现在,就是放在她之前的唐朝,“风流”二字也轮不上她。为什么呢?唐朝女性地位高啊。唐朝的统治阶层不是纯种的汉族,也就没有汉族那样历史悠久的对女性的压制,反而带着点北方少数民族母系社会的遗迹。我们熟悉的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就是产生在北方少数民族的民歌。《木兰辞》最后一句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用兔子来打比方,其实意思就是:别看男女有别,上了战场,女人跟男人一样冲锋陷阵,谁还能分得清是男是女?巾帼不让须眉啊!
有了这样的渊源,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只有在唐代才能诞生中国封建历史上惟一的一位女皇帝;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杨贵妃可以“三千宠爱在一身”,让白居易都大叹“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想想看,“孝”可是古代中国的伦理核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生男丁可是要断了香火的,是最大的不孝啊。可是,唐朝女性地位的大解放,偏偏让人巴不得多生几个武则天、多生几个杨贵妃出来光宗耀祖。我们看留存下来的唐朝仕女图,虽然赶不上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走光”照,那个开放程度也是够可以让人眼珠子掉一地的。
可惜的是,接下来的宋朝女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两个朝代只隔了五十多年的工夫,可是宋朝的理学对女性的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三从四德”就是南宋的理学大家朱熹他老人家提出来的。在朱熹之前,北宋还有位理学泰斗程颐老夫子,人家问他:“如果孤儿寡妇的,没饭吃没活路了,能不能改嫁?”程老夫子眼一瞪,义正词严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实际上就是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当然,宋代理学的扩张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且理学主要是知识分子在书房里穷鼓捣的玩意儿,对老百姓还没那么大的影响力。所以宋代妇女改嫁,让理学老夫子们气得干瞪眼的事也常常生,就连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位程老先生,他自己的侄媳妇也没有听从他的教导,毅然改嫁,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
话说回来,在理学慢慢达的宋代,就算出现几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人,那也是要相当有勇气,要挨得起骂,受得起白眼的。就说李清照吧,她可能这一辈子压根儿就没把什么三从四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教条放在心里。没出嫁的时候,父亲未必管得住他,嫁人以后老公未必管得住她,丈夫去世以后,社会道德舆论也未必管得住她。不信我们来看看李清照的两词。要按宋代人的道德标准,这两词已经足以说明她的“风流成性”、“荒`淫放肆”!
这第一词,说的是嫁人之前的事儿!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却把青梅嗅。(《点绛唇》)
这词写一个少女荡完秋千的姿态。李清照没有写她荡秋千时如何迎风飞扬,如何笑声荡漾,只是剪取了荡完秋千以后的镜头。秋千已经停了,少女慢慢地从秋千上下来“慵整纤纤手”。一个“慵”字,可以推想出她荡完秋千后的那种疲倦和慵懒的神态:轻轻地揉着荡秋千荡酸了的手。“露浓花瘦”是交代时间和地点,“露浓”表明时间是在春天的早晨,“花瘦”表明地点是在少女的私家花园中。有私家花园的可不是普通人家,不是大富就是大贵,暗示了少女的出身不是一般的小家碧玉,而是大家闺秀。按逻辑,既然是大家闺秀,就应该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一举一动都得像个淑女。可是,在这词里,这位大家闺秀的表现突然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这个戏剧性变化的原因是:少女的私家花园里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男子。
按道理,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不可能有陌生男子不经通报就擅自闯入后花园,但诗词本来就讲究“无理而妙”,没有道理的道理就是诗词的道理。如果都要讲道理,那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又找谁讲道理去?所以,不管有没有道理,反正,这个陌生男子是闯进来了。按道理(又要讲一下道理了),虽然诗词是“无理而妙”,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像这样贵族家庭的后花园,就算有人擅自闯入,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而肯定是门当户对、风度翩翩的贵族男子。当然,不管是什么地位的贵族男子,女眷看到,尤其是大户人家的未婚女眷看到,肯定是要回避的。可是少女刚刚荡完秋千,很累很懒,衣裳也没整理好,鞋子也来不及穿,慌慌张张只穿着袜子就往屋里逃,头蓬散,金钗也掉到地上,都顾不得了,先溜走再说。
可是,她真舍得溜走吗?深闺大院里,是谁敢冒冒失失闯进来呢?少女好奇啊,到底还是想偷偷看一下。在她急急忙忙溜走的同时,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和羞走,倚门回”,这个“走”字跟我们今天说的“走”并不一样,古代的“走”是“跑”的意思,说明少女因为害羞,溜得很匆忙,但又忍不住躲在门后头偷看。可以想象,闯进来的人虽然冒失,却是一位大帅哥,连这位貌美如花的贵族少女也情不自禁地被打动,看了还想看。可是呢,她毕竟还是大家闺秀,还知道点儿体面,所以偷看帅哥还得来点儿掩饰,于是,就用嗅青梅的动作,掩饰一下自己砰砰乱跳的少女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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