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不共彩云飞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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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州,成家大宅。
这里的主人叫做成景彰,是个布商。
商人与江湖向来是分不开的,行车的,走马的,但凡要过这水陆两道通商,便少不得要与江湖人打交道。
经商的若想水陆通达,不论官场或是江湖,皆须往来打点。这城里的布商大大小小也有十余家,其中做得最大的便是成家。而飞云居作为京东路辖内最大的门派,自然成为了各家争相拉拢的对象。
凑巧的是,当年萧元祺原配冉素衣亡故,续娶陈氏不久,却偶然因与成景彰的生意往来,发觉其府上丫头韩颖与素衣形貌极其相似,后得知这是成家人偶然从山贼手里救下并收在府中的丫头。
而后顺理成章,这位韩颖便不再只是个丫头,而是飞云居里能够公然登堂入室的“韩夫人”,从此两家有了这般渊源,往来便愈加频繁,而成景彰的女儿成碧涵亦被许给了萧清瑜。
可不知怎的,这位成娘子却别扭得很,任那萧家父子如何名声在外,任那位萧公子从形貌气度,到人品武功,处处为人称道,却仍旧是称舍不得父母家人,迟迟不肯出嫁。
于是这婚事拖来拖去,便拖到了今日。
成碧涵小萧清瑜七岁有余,如今快到二十岁,已是不得不嫁的年纪了。
成景彰的确也有些舍不得女儿,然若再拖下去,城里的那些流言,怕也是止不住了。因此到了这两年,他渐渐开始有意提点女儿,做好妇道人家应尽之事,切莫耍什么脾气,免得来日惹得夫家不满,影响大局。可他却不曾料想,就在霜降这日,成碧涵竟撇开那些随身侍婢,独自离家,直到第二天也不见人影。
女儿一夜未归,成景彰夫妇起先还担心否是遇上不测,可派人找过之后,得到的却是她出城的消息。
成景彰大怒,将她的贴身婢女燕巧唤来问话,可燕巧却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缘由,眼看成景彰盛怒之下,将手边茶盏摔在地上,竟骇得哭出声来:“郎君息怒,昨日娘子午后忽觉困倦,便让我出去,说是要歇一会儿,我后来便退下了,再……再敲门的时候,娘子她……她就已经不在房里了。”
“荒唐!她平日里都好好的,怎会忽然想着出城去?”成夫人骂道,“你这丫头,再不说实话,便将你关去柴房里!”
“我没有说谎,”燕巧骇得面色发白,“我……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成景彰抚着胸口,话音渐沉。
“娘子她……将满二十……八成是不想成婚了。”
“胡扯!你把话说清楚!”成夫人一惊。
“是真的,娘子虽未明说这些,可是……可是……”燕巧对成夫人声色俱厉的模样骇得怕了,便只敢去看成景彰,“郎君息怒,若是娘子想嫁,此前又为何百般推诿,非要拖到二十才嫁呢……”
“你说什么!”成夫人霍然起身,指着燕巧骂道,“他二人青梅竹马,怎的还容得下别人插足?你这丫头再敢胡扯,我立刻便叫人把你逐出去!”
“小人不敢,小人句句都是实话,”燕巧惶恐跪地。
“若说她真是逃婚,倒也合理……”成景彰听着燕巧的话,渐渐也回想起女儿曾经听他夫妇二人提起婚事时的模样来,如此这般,为了逃婚而出走,也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夫君……”成夫人一时慌了神,连忙向成景彰问道,“那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成景彰凝眉,一语不发,半晌,方将燕巧赶出大堂,重重坐回原位,扶额长叹。
“怎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原本还是好好的,你说,这……这亲还结不结了?”成夫人急得来回踱步,忽然停下脚步,道,“要不还是将此事告诉萧庄主,他定然会有法子将人找回来……”
“也只能如此了……”成景彰说着,却又蹙紧了眉,道,“可……这一直以来,涵儿都对这婚事毫无异议,为何突然便会……”
“八成是清瑜也惯着她这性子,由她胡来,”成夫人似乎余怒未消,“这孩子,也不知为成家家业着想,在这齐州,想要与这飞云居攀上亲的,又何止一家……”
“夫人说得有理,”成景彰得夫人此言提点,忽然有所领会,“此事万不可告诉萧庄主。”
偌大的齐州,岂会只有一个成家想与飞云居联姻?
眼下成碧涵逃婚,岂非刚好给了别人机会?
成景彰越发意识到事态严重,夫妻二人商议一番,方决定将此事私下告知韩颖。
韩颖得知此事,亦是震惊不已,思索再三,方决定派人协助寻找,却再三嘱咐夫妇二人,绝不可让他人知晓。
然而却无一人察觉,门外早有人将这一切听了去。而那人听完这些,便从门外隐去身形,朝东厢方向去了。
眼下将近亥时,帘外秋风正酣,裹挟着霜降过后渐浓的寒意飞过树梢,一波接一波掠去墙外。
东厢院内,萧元祺长子萧清玦房内的灯火,仍旧亮着。
坐在桌案前的男子察觉到从窗缝里漏进来的秋风,不由抬眼望向未锁死的窗扇,眉心微微一凝。
他五官生得极妙,举手投足,更是雅量非凡,然而苍白的面色却分明显示有顽疾在身。即便着一身厚实的衣裳,看起来却仍旧清瘦,在书案一旁,两只早早便拿出来的火盆并排而卧,其中一只,炭火似乎已烧得差不多了。
“进来罢。”萧清玦听见有人敲门,便即让来人进屋。随着房门被人推开,一名身形魁梧的布衣汉子走了进来。
此人名叫余舟,正是萧清玦的随侍。
他进屋的时候,正看见萧清玦起身去关窗,便即唤了声“公子”,上前拿起一旁的狐裘披在他身上,道:“怎么又着凉了?”
“前几日拿来的银霜炭放在哪了?”萧清玦问道。
“我去拿来。”余舟说着,正欲转身,却听得萧清玦道,“不忙,你此时来见我,可是有事相告?”
“说罢,是否又与清瑜有关?”萧清玦说着,重新走去了桌案旁坐下。
“成姑娘逃婚了。”余舟话音低沉。
“几时的事?”萧清玦凝眉。
“就在前两日,成家人出了这事,便匆匆来告诉韩夫……那个女人了。”余舟说道,“大公子,我觉得那位成姑娘并不想嫁。”
“她若是肯嫁,也不会拖这么些年了。”萧清玦摇头。
“此事不管也罢,若不是因为成家,您和夫人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般境地……”余舟说这话的口气,似乎有些不满。
“韩姐姐必会派人去寻,你说,此事可能不管?”萧清玦拿起方才看过的书,合上书页,道,“一旦二弟成婚,有些事便成定局了。”
“我记得公子说过,并无心争夺这些……”
“我不争,是不想让这个家鸡犬不宁,”萧清玦瞥了一眼桌上那碗早已放凉的药,眸光依旧深邃而沉静,“你派些人手去找成姑娘,但不要现身,若有何异状,再出手保护她。还有,一会儿你出去,顺便替我把这药给倒了。”
“是。”余舟点头,却不觉叹了一声。
“你叹什么气?”萧清玦微笑。
“属下是为公子不值,隐忍多年,事到如今,连续命的汤药也要被人动手脚。”余舟臭着一张脸,瞥了一眼那汤药,“公子,你说,那萧清瑜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他话到一半,却见萧清玦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只得把想说的都给咽了回去。
又过了半晌,他却忍不住开口:“我是看到这药,才……”
“我已说过,此事不可再提。”萧清玦淡淡道。
那母子两个实在是欺人太甚,假借着照顾你的名义,一个四处寻访名医,摆出兄友弟恭的模样,另一个却背地里总往那些新方子里掺杂些相冲的药物,迫你发病,以致每回都得悄悄换回最初的汤药,只可续命,却全无疗效。余舟在心里把想说的话默念了一遍,总算觉得好过了些。
“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有些话,还是埋在心里的好。”萧清玦微笑,道,“若是说出来,只会令情况更糟。”
“那就这么忍下去吗?”余舟摇头。
“生死有命,许多事,我自有分寸。”萧清玦的话,似乎是硬撑着虚弱的身子,提气而言,字字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喙。然而话音一落,他捂着嘴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我去换药,公子你等着。”余舟说着,便匆匆跑出屋去。他穿梭在院里的身影,急促而慌张,却未能避开某双暗暗注视着他的耳目。
又是去灶屋的方向。
萧清瑜立在熄了灯的屋内,透过窗缝远远望着余舟的身影,不觉摇了摇头。
他略一沉吟,即刻裣衽衣衫,推门而出,穿过院中长廊,直到韩颖房前,却见房门虚掩,便即轻咳了几声,伸手在门扇边缘轻轻敲了敲,听到韩颖应声,方才推门入内。
“有谁来过了?”萧清瑜望着屋内衣衫齐整,尚未歇下的妇人,略一凝眉,“娘。”
他是外室之子,虽认祖归宗,得父亲宠爱,即便是在大户人家,对于父亲妾室,哪怕是庶子生母,也当称为“姐姐”,只不过萧元祺对韩颖十分宠爱,便格外准许萧清瑜唤她一声“娘亲”。
“等你父亲呢,这都过了霜降,还在忙着,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辰,”那妇人身材玲珑窈窕,眉目娟秀,肌肤细嫩,已过不惑之年,竟几乎瞧不出岁月雕琢过的痕迹,她见了萧清瑜,眉眼间露出难以掩饰的喜色,迎上前来,“今日怎么有空来?”
“你又在大哥的新药里动了手脚?”萧清瑜一面关上房门,一面说道。
“清瑜……”
“我说过,此举太过频繁,迟早会被父亲看出端倪。”萧清瑜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统统写在了脸上。
“我这还不是为了……”
“我又看到余舟去换药了,”萧清瑜直截了当说道,“每回换过了医师,都要来这么一出,如此行事,未免太不谨慎。”
“好好好,那为娘的不插手了,”韩颖伸手去替他整理有些打褶的衣襟,便即拉着他到屋内坐下,道,“可万一谁把他给治好了……”
“好不了,”萧清瑜道,“可我也不想做得太过,他毕竟是我大哥。”
“不说这个,你可知道,碧涵逃婚了?”韩颖问道。
“逃婚?”萧清瑜眉心不觉一蹙。
“你放心,我已派了人去寻,”韩颖道,“这丫头,也不知道闹什么别扭。”
“恐怕,她是真的不想嫁。”萧清瑜眸光一敛,却又很快展颜道,“我看还是过几日我找个借口出城,亲自去找的好,这些小事,便不劳娘费心了。”言罢,嘱咐韩颖几句让她早些歇息,跟着便退出门去。
韩颖目送他出门,原先满含笑意的眸光,却不知怎的逐渐暗淡了下来。
她又何尝不知,自己种种所为,一旦被萧元祺发现,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即便萧元祺再如何厌倦陈梦瑶,清玦终究是他的孩子,偏偏他除去体弱之外,还在武学上有着非凡的天分。
若是一旦他的病能够治愈……只怕再多加一个萧清瑜,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夫人这是想到了什么,害怕了?”一声尖锐却满带沧桑的男子嗓音传了过来,韩颖似是受了惊吓一般,猛然回头,看那一身玄色斗篷的男人立在屋角窗下,一对眸子带着戏谑与嘲讽的意味,仿佛要将她生生看穿。
这个男人生得干瘦无比,仿佛是一具刚从坟墓中爬出的枯骨,只覆了一层人皮,面色更是黄中带白,毫无生气。他披散的长发,凌乱覆在面颊,肩头等处,衬上这一身死气沉沉的衣裳,只如游魂一般,令人看上一眼,便觉不寒而栗。
“你还没走?”韩颖哆嗦着退开一步,道。
“事情谈得好好的,方才二公子到来,我还好心退避,免得尴尬,怎的,夫人要反悔了吗?”男子嘿嘿笑道。
“我几时说了要与你合作?”韩颖重重关上房门,哆嗦说道,“我怎可能帮着你去害我祺哥!”
“夫人莫急,且听我说,”男子不紧不慢坐下身,道,“尊主已经允诺,只要夫人肯帮忙,我们便绝不会伤害萧庄主与二公子。”
“为何……为何你竟会是镜渊的人?”韩颖唇色泛白,道,“你我当初合作,可从未说过,还要与镜渊……”
“玄尊主每年送来那些个壮年男子,予我试药之用,如今镜渊存亡在即,我鬼烛又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这本是大义凛然的话,从这形同鬼魅的男子口中说出,听着分明就是讽刺。
“你别想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你的。”韩颖摁在身后门框的手,不自觉开始颤抖,却在这时,鬼烛嘿嘿笑了两声,只听得她连站也站不稳。
“夫人可是忘了,二十多年前的事?”鬼烛露出阴森森的笑容,道,“也不知道,那件事若是让萧庄主知晓,又会如何?夫人的处境,可还会有现下这般安稳?”
“你要如何?”韩颖咬牙,“当初你将那药交给我时,可是说过,这只是替你试药,并没有别的交易。”
“假死之药,怎就不值得夫人再与我合作一回?”鬼烛咯咯冷笑,“倘若夫人实在不肯帮我,那鬼烛便去给萧庄主送个人情,告诉他,素衣尚在人间——”
“你让我好好考虑!”韩颖面色惊变,“三日,就三日!等我考虑好了,便……”
“三日太长,只是让夫人考虑,该做的,都照做便是,怎会需要那么久?”鬼烛露出森然笑意,“一天,明日此时,大明湖西畔,以往约见的那处亭中,但愿能够听到夫人的答案。”
“你别逼我……两日,就两日……我得好好想想。”韩颖闭目,心已悬在最高点。
“只有一日。”
韩颖只觉鬼烛的笑声变得越发凄厉,待周遭安静下来,再睁开眼时,那身披玄色斗篷的可怖男子,已然消失不见。
韩颖颓然跪倒在地,眼角不知何时已凝结了一大滴泪,将大片视线模糊。
当年孤注一掷赌了这一局,好容易撑到今日,她又怎会让自己功亏一篑?
再说鬼烛,他凭那非常人可比的轻功身法,神不知鬼不觉便离开了飞云居。
可再好的身法,也未能逃过始终盯在他身后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名身形瘦弱的年轻男子,一袭青衫,肤色白净,生得文文弱弱,可偏偏他的轻功,比起那个瘦如枯骨的鬼烛,竟还要高上数倍,足尖点地,倏忽之间已然飞掠数丈之远。
只不过,鬼烛是要出去,而他却是要进来山庄之内。
不为别的,却只是为了送一封信。
不过是一转身的功夫,萧元祺便看到了书案一头,那莫名多出的一封信。
萧元祺凝眉,走到书案一头,拿起一旁的镇尺,将那书信展开,却在看到信中文字的刹那,一贯深邃的眸底,倏然涌出一线亮光。
素衣……素衣……
明日此时,素衣将会重现人间?
大明湖西畔,望月亭。
男子的眸光渐渐布满怀疑,这是何人送来的信?若是贸然前去,只怕会是圈套。
素衣分明是死在他怀中,怎可能还活着?
可若万一是真的,他却就此错过,岂非叫他遗恨终身?
萧元祺凝神入座,却已无心顾及其他,可就在此时,房门却被敲响,门外,响起的是个温和之中,却带着疲惫的女子话音:“夫君还未歇下吗?”
“梦瑶?”萧元祺一惊,看着那仍旧被镇尺压着的信笺,心下忽地涌起愧意。他将那信笺在手中捻尽成灰,随即沉声道,“门外风大,若想进来便进来吧。”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袭华服的中年美妇随即走入屋内,却迟迟不曾上前。
“怎么了?”萧元祺见她望着自己,似乎有许多心事一般。
“我在院里走了一圈,满身都是寒气,还是莫要让夫君沾上的好。”陈梦瑶的话音,一半冰冷,一半又掺杂着期盼。
“那就站着吧。”萧元祺最嫌恶的便是她这般态度,既不肯好好说话,又巴望着他能对她多些关怀,只见陈梦瑶唇角微微一抽,踟蹰片刻,方走上前来,“天色已晚,你这般忙碌,莫要累坏了身子。”
“我知道。”萧元祺此刻满脑子都是素衣的面容,哪里还顾得上她?
“夫君……”
“去睡罢。”萧元祺起身,手自然便揽在她肩头,却觉指尖触到一片寒意,下意识便收回手来,拉开房门,径自走了出去。
陈梦瑶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苦笑一声,左手一扬,便将案上笔架扫落在地。
这一场梦,着实太长。
那个叫做素衣的女人,仿佛只是萧元祺前半生的过客。
她温柔貌美,性情柔婉,仿佛从来不会伤心或是愤怒,几乎便是个完美的女人。
可那个完美的女人,那般轻易便离开了他,还恰恰就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甚至来不及将她完全拥有,便已彻底失去。
这令他如何甘心?
萧元祺这样的男人,自出世起,名利、武功、才学、甚至女人,样样都唾手可得,唯独这个女人,让他头一次体味到,什么叫做求而不得。
也正是因此,冉素衣才成了他一生也抹不去的执念。
可当萧元祺还在梦里回味那温香软玉之时,枕边的韩颖,却做了整整一宿的噩梦。
她不敢违背与鬼烛的约定,次日到了约定的时辰,便悄然离开山庄,来到了望月亭内。
在那里,鬼烛早已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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