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晓寒惊霜落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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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片枯叶落地之后,西岭雪山脚下的树木,也越发显露出秋的意趣。
杜子美有诗云:“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说的正是这西岭雪山。山中常年积雪,极目远眺,尽显皑皑。
放眼这益州地界,还没有哪一座山能与它比高。
林天舒是在渝州城外受的重伤,加上不常下山,受伤又是平生头一回,比起某些隔三差五中箭中刀的大侠,筋骨还是脆弱了些,是以连晕了几日后,直至回到成都地界,仍是虚弱得很。
他虽觉得自己在青芜这个陌生女子前表现过于窝囊显得十分丢脸,可还是把她当做恩人来看,如今这般狼狈,若不是她“仗义”送自己回雪山,他这位踌躇满志的初生牛犊,也就只能这么无声无息给交代了。
青芜雇了顶肩舆抬着林天舒,便开口辞行,她一向说什么话都是一副温婉和善的模样,林天舒自然要当真的。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皆把这道义二字看得极重,既然得了人恩惠,也定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把人赶走。
除此之外,他也认定如她这般“侠义心肠”,在如今这般乱局下,定能出一份力。
可青芜却抬眼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巅,在心底默默打了个寒噤。
自己这副身子,真的还能撑住吗?
许是老天垂怜,在这上山途中,青芜除了觉得过于寒冷,寒疾倒是出乎意料地不曾发作,她不由得在心里想着是不是那庐州安济坊里的老医师是真人不露相,给她灌的药起了作用?若果真如此,那几天还真是没白窝在病坊里。
林天舒虽坐着肩舆,可是看着身旁的“弱女子”独自一人攀这雪山也未曾要谁搀扶,便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他总不自觉用余光去打量身旁的青芜。这个女子,与他那些师姐妹都不一样,在他从前辈们口中听来,在唐远那一辈,碧华门中便出过一个欺师灭祖的女弟子黎蔓菁,因此碧华门内,很少会收女徒,即便是有,也是交给老弟子传授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如今是太平盛世,江湖上也许久不曾有过什么太大的纷争,那些女孩子也都像世外桃源里长大的花草,天真得很,平日里也就与同门师兄弟们打打闹闹,到了十六七岁就嫁人,从此相夫教子,安度余生。其中性子最强硬的几个,也不过就是言语上泼辣些,顶多与师兄弟们争吵时挥舞刀剑做个噱头,或者打上不痛不痒的两拳,再随便开些玩笑便会一个个跳脚脸红,原形毕露。
可是青芜呢?她看起来和颜悦色的,似乎也没什么脾气,可举止言行,似乎根本容不得他人评判定夺。
林天舒有些想不明白,他只觉得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又为何非要活得如此硬气,便不需人来照顾吗?
守山的弟子看起来比林天舒小不了几岁,可开口便是唤他“林师叔”,青芜将人送到后便说要走,却被几个守山弟子拦着,又莫名其妙晾在大堂里等了许久,这才出来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相迎,听旁人的说法,应当就是卓超然无疑。
这卓超然与唐远同辈,亦已过了不惑之年,妻子也是这门里的弟子,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夭折了两个,最小的那个身子也弱得很,二十七八才娶的妻,成婚后不久便一命呜呼,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只可怜了他的妻子,因不愿在这二八年华就过上寡居的日子,本想再嫁,可卓超然是长老,她自己也是门内弟子,经过这事,还被扣上了个克夫的帽子,又有谁敢娶?
是以才过了半年多,便因此疯癫而跳了崖,碧华门内众人,也都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让那个女人的名字,成了不成文的禁忌。
这哪里还是桃源?分明是地狱。
人的年纪越大,年轻好看的骨肉皮相也就越加失去了作用,骨子里的性子,从眼神气度上看起来,也就越加分明。卓超然长着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纵使一身宽袍大袖,看起来都仍像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这位须发斑白的长老,言谈举止始终分外从容。可青芜分明能够感觉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试探自己。
镜渊是邪教,动辄伤人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他似乎固执地在心底认定,青芜一定与镜渊有着某种关联,而杜若云等人之所以不杀林天舒,也不过与她联合起来做做样子,好让这个“奸细”能够混进这些名门正派,里应外合来下手。
青芜毕竟是出自读书人家,这些人家为了让女儿嫁个好人家,教养女儿的方式,多半是一个模子刻的,那些察言观色,曲意逢迎的本事,她十岁以前就学得滚瓜烂熟,虽说私下里从不遵循,可真到了用得上的时候,仍旧能做得滴水不漏。
卓超然称她侠义也好,心善也罢,横竖不过就是不打算让她走。青芜当然也知道,这个年纪的老前辈,对许多事根本就已固执到可以,卓超然分明便是自信到认定自己无所不能,足够有能耐“瓮中捉鳖”,这才千方百计要把自己这位“奸细”留下。
可这恰好顺得是她的意。
她甚至不用怎么伪装便被对方认定了是个自以为是的蠢材,加之她看起来柔弱纤瘦,还拿着一把人人看着都会觉得她在装腔作势的横刀在手里,这些大小门派的人,十成里就有九成,从第一眼看她就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不过这个“共商剿灭魔教事宜”的名头,听起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要是换上林天舒一般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怕是早就被这位老前辈的豪言壮语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她在这山中待了些时日,陆续又看到许多因送信而负伤归来的弟子,她越发看不明白顾莲笙想作甚,即便反复琢磨那些从萧璧凌口中转述来的只言片语,也并不能推断得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位顾尊主到底有多么自以为是?难道非得激怒这些名门正派不可吗?不说此前的内斗便已有了耗损,镜渊即使真有灭尽各大门派之能,如今这般频繁树敌,又是所图何事?
被抓走的女人少说也有十七八个,除了唐月儿与庄子滢,还有解秋堂的祝小文,摘星楼的沙宛钰,鸿蒙馆的侍女阮湘湘……诸如这般,一干大小门派,但凡有女子在内的,绝大多数都未能幸免。
碧华门将这英雄帖陆续送出后,除了受邀的大门派,也有些无关的小门派纷纷跑来凑热闹,这些人不用猜都知道心怀叵测,连想也不用想,九成都是为了那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黑匣子。
毕竟沈轩落入天元堂之事极为隐秘,多数人还是认定,不论是人或是盒子,必然还在镜渊手中。这碧华门是闭门也不便,敞开门又嫌麻烦,唐远身为掌门,自然没空去管这些闲事,便索性把卓超然打发了去。
这场没有任何结果的聚义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各大门派到来之前,充分让青芜这个旁观者见识到了卓大长老八面玲珑的功夫,以及那些宵小的面皮之厚,估摸着要是能一张张撕下来包饺子,不煮上七天七夜,只怕都嚼不烂。
折腾了大约小半天的工夫,卓长老凭借着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把这一帮人说走了一半,剩下一半实在不要脸的,也打发了弟子安顿下来,林天舒这个做弟子的忙上忙下跑了一天,也是累得够呛。
青芜的寒疾是后半夜里发作的,等西厢外轮值守卫的女弟子华双双发觉并叫来了门中医师,她的脸都还是惨白着的,次日闻讯而来“探望”的卓超然反而诧异了起来,私下再三询问医师其病情细节,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老糊涂了才把好端端的姑娘当做了奸细,并将原先安排好监视她的弟子也都给撤了去。
她一开始还不曾料到自己的病情歪打正着地给自己带来了如此便利,等她昏昏沉沉睡了几日后醒来,才听华双双说各大门派的人几乎都已到齐了。
“卓长老说,青芜姐姐要好好养病,等到此间事了,他会专程派人送你下山的。”华双双眨了眨眼睛,每一个字都转达得十分认真。
“可别这么说,你救了林师兄,在这住些时日又算得了什么,”华双双一提到“林师兄”三个字便面颊绯红,显是对他倾慕已久,“而且,如今飞云居的人也还未到,长老说,若是到时姑娘有心参与,这等侠义之举,也是……”
“那些往后再议,”青芜笑道,“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华双双点头:“师父说,女人家的要少掺和那些事,我也闲着无聊,平时都待在姐姐这里,也能说说话解个闷。”
“觉着闷的话,为何不同师姐妹下山去转转?”青芜只是随口一问,却见华双双吐了吐舌头,眸子里流露出几分怅然来。
“我武功不好,都还没下过山呢,”华双双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都有种与生俱来的乐观心性,只小小失落了片刻,便很快露出欢欣的神情,眸子里还带着些许欣羡之色,“话说回来,从前都没听说过青芜姐姐的名字,你是哪里人呀?”
“我自幼便在外漂泊,到哪都是家,哪还知道自己是哪的人呢。”青芜摇头笑道。她这话的确不假,自她懂得记事的年岁起,至今都不知道“家乡”究竟是怎般模样,听母亲说,父亲从来不甘心只做一个读书人,他对偃术天分极高,四处拜师学艺,替人制造或拆解机关无数,亦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也正是由于此,仅仅她所记得的住处,就有十余处之多。
她也依稀记得母亲提过,故里的天很蓝,两排或高或低刷着白墙的瓦房,隔着一条小河相对而望,小河窄而清澈,蜿蜒去望不见的远方。
这些听起来,似乎是某个江南水乡的景象,可不论此后的她走过多少相似的地方,都寻不到半点故乡的气息。
或许在家乡的人看来,父亲也不过是那万千少小离家的游子当中的一个,随着年岁渐远,终究模糊在了遥远的过去,往后即便还能归乡,怕也都物是人非了。
黄昏过后,浓重的夜色渐渐布满了整个天空,唯有月色皎白,投下稀疏而清冷的光泽,照在山间。
青芜这几日实在是休息得够多,见山间月色清,便想出去走走。
她裹了一身厚重的裘衣走到门口,才拉开房门,便觉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一时之间,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大概是这寒疾发得足够久,这阵凉意过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症发作。
青芜与华双双可不同,自幼便是坐不住的性子,于是理了理衣襟,即刻走出门去。
她对这山里的路极为生疏,也不便走得太远,是以漫无目的转了几圈后,又绕回到客房附近。此时月色正好,那光泽皎白清冽,将这寸草不生的半山腰里,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其中,彼方层峦叠嶂的山巅覆满终年不化的白雪,洁净如莲。
“想不到这夜半出门的傻瓜,除了我还有别人。”
身后突然传来的女声,直令青芜猝不及防,她有些惊愕地回过头去,却看见一名坐在轮椅上,面容尽毁的女子。
“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周素妍神情淡漠。
青芜没有带刀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太过普通。
“姑娘莫不是扶风阁的周长老?”青芜依稀从她形貌辨别出了身份,当即拱手施礼,“见笑了。”
“你看起来不像是碧华门的弟子。”周素妍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青芜见过周……姑娘?”青芜隐约觉着对方并不喜欢听到“长老”二字,便立刻改了口。
“你就是青芜?”周素妍目光在她眼角定了片刻,眸光愈显深邃。
青芜莞尔,略一点头道:“能被周姑娘听说这个名字,也是青芜之幸。”
周素妍不言,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把话收了回去。她抬眼望了望远天的明月,半晌方缓缓说道:“金陵城里,可看不到这样的月光。”
“听碧华门的人说,你有寒疾在身。夜里出来,容易着凉。”周素妍淡淡道。
“我这几天睡得够多了,再这么歇下去,只怕便成废人了。”
周素妍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便推动椅轮背过身去:“夜里风大,早些休息。”言罢,身形已渐行渐远。
青芜抱臂而立,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蹙起眉来。
人人都说扶风阁周长老性情孤冷,可若真是傲慢之人,哪里会主动与人打招呼。
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刻意筑起的外壳罢了。
被夜风吹得越发清醒的青芜,快到丑时才回到房中睡下。
看到容颜尽毁的周素妍,直叫青芜忍不住想起,当年逃亡时左额被追杀之人狠狠划下的一刀——那道伤疤至今都还留在她脸上,只是被易容的妆粉遮盖,看不到罢了。
这种同病相怜的感受,往往都来得那么突然。
翌日起时,已是午后了。
青芜想起昨夜之事,便想着去正式拜会一下这位周长老。
此番聚义,女客都被安排住在西厢,是以二人所住客房相距并不算远,然而到了门外不远,却听不见屋中有何动静,哪怕是呼吸声也无分毫,显然是其人不在屋内。
这一大早的,会去哪呢?青芜凝眉查看地面轮辙,依稀找出一条轨迹,便一路循了过去。
这碧华门在西岭雪山的半山腰上,并不在山顶,因此有些山石并无冰雪覆盖,是以那轮辙也是断断续续的,难以断定其方向。
就在青芜疑心自己找错路时,却隐约看到远处山崖上有人影一闪而过,紧跟着便是一声惊呼,青芜足下微微一滞,随即便飞快跑上前去,却见一台轮椅悬挂在崖边,正是周素妍所用之物。
可那轮椅之上,却空无一人。
青芜大惊,即刻将那轮椅扶正推至一旁,脚下却倏地一滑。她下意识退开几步,俯身去看地上那些方才被她踩到的碎石,却隐约发现了被器物撬动过所留下的划痕。
那些划痕并没有被风沙侵蚀过的痕迹,显然是才留下的。
莫不是有人撬动过这里的石头,想让谁滑下山去?
她连忙向崖下望去,只隐约听见几声低微的呼救声,那呼声一出,便很快被山风吞噬,若不细听,几乎难以辨认。
于是循声找了一会儿,方见那崖下二里多处横着一块突出的石面,隔着烈烈山风,恍惚能看见有人影攀附其上,再看这崖边的轮椅,想必滑下去的那人正是周素妍无疑。青芜见四下无人,若要再往他处求援,想必会耽搁很久。然而周素妍所在的石块也未必安全,任由她在崖下也只会更危险,思虑片刻,便即从怀中掏出几枚普通小镖,夹在指缝之间,借着锋刃卡入岩石之中的摩擦之力,一点点向周素妍靠近。
要说周素妍方才跌落之时,也的确是毫无防备,好在她反应及时,以袖中银丝探入石缝,借力攀上,这才躲过一死。她双腿俱废,根本不可能攀上崖顶。又听那山风凛冽,将呼救声吹得无影无踪,本已是万念俱灰,可等了一会儿,竟见有人影靠近,一时又惊又喜,待得来人近了,却不由一愣:“青芜姑娘?怎会是……”
“把手给我,”青芜只是伸出空缺的左手,道,“我拉你上去。”
“你当真撑得住吗?”周素妍一时踟蹰,“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我都……”
“崖上的石头被人动过手脚,你便甘心为人所害?”青芜说着,右足所踏岩石却有松脱,险些便一脚踏空。她收回右足,找了块更结实的岩石落脚,再一次朝周素妍伸出手去,口气沉稳有力,“把手给我。”
周素妍原是不会轻易信任他人的,可当她从这个女人眼中看到了某种莫名的冷静后,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然。
她的目光里,是经历过生死边缘的人才有的沉着与坚定,也正是这种神色,才让周素妍伸出手去,扣上了她的左臂。
二人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狼狈回到崖上。青芜双足一着地便瘫倒下去,半跪在乱石之间,大口喘息。
“你怎么样?”周素妍关切问道。
青芜摇头,指了指轮椅边那些被人动过手脚的岩石,周素妍抓起几块碎石看了看,面色也越发低沉。
“有人知道你一定会经过此处?”青芜呼吸声已渐趋平缓,“这样的碎石,寻常人未必会跌下去,可若是轮椅,因其滚动之力,十有八九逃不过。”
周素妍看了一眼那地上的碎石,目光先是有些游离,却又渐渐收于一处,逐渐冷下来,口中喃喃:“可笑……”
青芜见状凝眉,只见周素妍闭目长叹一声,便自扶着一旁的轮椅竭力想要坐上去。
就在这时,华双双惊讶的呼声却传了过来:“青芜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呀?发生什么事了吗?”
说完这话,她便走过来将青芜搀扶起身,道:“我还在找你呢……”少女话音未落,却听得一声闷响。二人闻声扭头,却见周素妍狼狈趴在地上,手心被碎石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向外渗出鲜血。
“双双,过来帮我一把。”青芜唤了那少女与她一同将周素妍掺回轮椅之上,只见那华双双茫然道,“周长老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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